芸香词穷了，嗫嚅了两下嘴唇，只能捏紧了手心里的当票。不知不觉就捏成了一团。
见她这个可怜相，三娘的丫鬟不禁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起她的奇装异服来。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竟然穿着一身丢脸的半透衣裳，看神情竟然不以为耻。
如果不是五娘房里出来的，那就一定是精神有问题。
想到这里，那丫鬟心里起了戏弄她的意思。眼睛转了转，道：
不如这样，你跟着我去见三娘？三娘是个善人，天生菩萨心肠，你倒是去问她看看？
走向三娘的院子，一路上不断有丫鬟引颈张望，之后都羞着脸格格笑着跑到花木深处去，叽叽喳喳议论去了。
被牵着这样示众，芸香心里只觉得这比五娘欺负她时还难受。但一想到倘若现在不跟着去，母亲的遗物就要被侵占，就心如刀割。
屋里，三娘正坐在蒲团上数着玉珠子焚香礼佛。听见外面骚乱，她才慢慢睁开眼睛，转过脖子向门口看去。不由得大为惊骇。立刻转头对自己的丫鬟叱责道：阿弥陀佛，檀香！这人是谁？怎么随随便便带这样的人来！
芸香心中委屈，泪水立时涌了上来。
檀香：不管我事啊三娘，她夺了当票不说，还非要来问长问短。
三娘愠怒地撇了撇嘴，将佛珠收在袖子里，转向芸香，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
芸香：……芸香，五娘房里的芸香。
三娘一听芸香自报家门，立刻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当票还我！
芸香：芸香斗胆想请回自己的琴。
三娘冷笑，装糊涂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芸香悲怨地看着三娘，拳头又捏紧了。
三娘：倒是我的当票在你那儿，还不快交给三娘，速速离开！
逐客令。
芸香再也忍不住了，嘴唇颤抖着。
一阵热风吹来，庭院柏树上的知了突然叫了起来。
——三娘，芸香斗胆问一句，就一句！
芸香两眼含泪，提高了声音，勉强压抑着愤怒。
——你是把芸香的琴私自当掉了吧！琴是清雅之物，怎么能为了钱财就当掉？更何况又不是三娘的东西。三娘，檀香都说你是个善人，你怎能……
——不要脸的奴婢，闭嘴！
被三娘厉声一喝，芸香噤声了。
三娘：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说话呐？不知礼的奴婢。你在五娘她那儿穿成这一身狐狸精的骚样儿就算了，还敢跑到我这里来？
芸香想要申辩，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颤抖着身体，双手护住胸前，一步步后退着。
三娘：就跟姓崔的一样无耻！骚狐狸精！
三娘一刻也没停止骂着，只有芸香错乱地摇头，继续后退着，撞到了蔷薇花架。
没有退路了。
她蹲下身子，抱住膝盖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好冷。
……你就是个尤物胚子，自己还不知道么？
五娘仿佛魔咒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着。
芸香眼睛紧闭，痛苦地抱住脑袋。
知了的叫声停止了。
见芸香终于停止了纠缠，三娘这才松了口气，递个眼色让檀香把当票夺过来。檀香一步步上前，刚要弯腰去碰芸香攥紧当票的手。
——凭、凭什么。
芸香全身颤抖着喃喃自语，一只手攀住了蔷薇花架。
手被花刺伤出了血。
三娘提高了声音：怎么还没人把这个疯子撵出去！
三娘：一个下人！竟然如此胡做非为，反了你了！阿弥陀佛，这世上还没天理了？
芸香听了天理二字，脸色更加苍白了。檀香劈手来夺当票，芸香一躲，跌坐在地上，两手仍然不忘死死护着那张票子。
手心被蔷薇花刺出的血染红了当票。
檀香无奈地住了手。
院里的骚动，也引来了院门口许多看客。
三娘看见当票渐渐被血浸透，神色稍稍一动，又看见门口看热闹的丫鬟老妈子越聚越多，面子上挂不住，慢慢转过身，双目微闭，捏起佛珠，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芸香抽噎得更厉害了。
三娘脸上嫌恶，咕哝一句“真反了”，就转而狠狠瞪了芸香身后那办事不力的檀香一眼：还不快去！
檀香苦了脸：去哪儿啊？
三娘：叫那个姓崔的来！看看她屋里丫鬟在我这儿干的好事。
“娘。”
芸香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个声音。
悦耳的声音。
好像西风吹起蒲公英的种子，洋洋飘洒在夕阳里似的。
和煦洁白。仿佛带着清新的气味。
这是谁？
是幻听吗？
或者，这是我的记忆，我的……小时候？
芸香将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睛上。
被润湿了。
芸香定睛向自己的手上看去。好咸的味道。红的白的。有血，也有泪。
我……受伤了？
……而且在哭。
心里……好难过。
——娘。
这是谁的声音？
芸香抬眼四顾。满屋都是陌生的布置。佛像那张脸冷酷而虚伪。佛前供着花果点心。佛香浓郁得有些呛鼻。
脸色冰冷如木雕泥塑的中年女人。
那张脸如此陌生。就和……就和那尊佛爷一样。
女人正回过头，看着竹帘里面。
……啊，对了，适才声音是从竹帘里出来的。这里，好像是三娘的屋子吧。
湘妃竹帘静静放着，里面有少女的声音。
——娘，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闹。
第五章
——娘，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闹。
那是竹帘里，一个少女温柔而纯真的声音。
三娘：没事了配鸾。一个丫鬟来这里闹。
原来这就是配鸾的声音啊。
声音如此淡然，为人想来也像大家闺秀一样吧。
——娘，孩儿听见“当票”什么的……那是什么东西？
她不认识当票。
芸香听了心中一阵凄凉。
倘若家里没经过那么大的变故，恐怕，自己也一辈子都不会认识当票这种东西吧。
和自己相比，配鸾这样的女儿，殷实人家长大，无虑无忧，实在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三娘：阿弥陀佛，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吃了中午饭，就乖乖去跟着先生念诗，大人的事情少操心。
——娘，当票什么的，就拿来让孩儿看看嘛。
原来配鸾也是个会撒娇的女孩子。
——娘，那个姑娘的琴，你是真的拿走了？
也就是借给别人玩几天。三娘这么搪塞道。
芸香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三娘信佛，也不该骗人才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虽然她声音不大，但气氛却因此顿时转为尴尬。
——娘，就给孩儿看看那张当票嘛。孩儿想看个稀奇。
三娘听了死死盯着芸香。
芸香便回盯过去，手心依旧紧紧攥着那张当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