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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56)

她惊愕地看着芸香:永言你……

芸香又回头看着五娘。五娘脸上顿时一阵狂喜:芸香,跟我回去,跟我……

芸香苦笑着,抬手解起外袄的襻扣,翻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锁骨下的那颗胭脂痣。

外袄丢在了地上。随后是小袄,五娘在不久前亲手披到她肩上的。一件。又一件。

随后便是头面首饰,叮叮丢落到满地衣裙上。

不知是被什么驱使着,芸香径自做着这些,表情悲哀又镇静。

配鸾呆住了。五娘也呆住了。五娘的眼睛并没有关注着芸香渐渐□出的花一般的身体,而是紧紧锁在了那满地堆积的锦缎与金银,满是困惑和震惊。随后不多时,她就突然明白了芸香在做什么。她尖叫了一声,向满地堆积的衣饰扑去。

芸香:这些,都还给你。

严冬腊月,室内湿冷,她的声音瑟瑟发抖着。身体也是。

五娘弯下身,只捡起了地上的那件贴身的小袄。她没有抬眼看芸香,一面把它攥紧了按在胸口,一面喃喃自语着芸香芸香,早已不复方才镇定地修眉的妇人。她哭出来了,一面哭,一面捧着那件小袄,贪婪地嗅着。泪滴在小袄上。

芸香不忍看,顾不得寒冷,她转过身子就要到里屋去。

配鸾追上她,解下自己外披的大氅,覆在芸香的肩头,把她包裹住了。但芸香什么话都没有说。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里屋的门帘后。

外间重新恢复了寂静。五娘颓然坐在屋子的中心,一把普通的方椅上。芸香曾经坐在那里抄经,她不知道。她只是坐在那儿,只能坐在那儿,手里还握着芸香留下的小袄。不远处堆积着芸香脱下来的衣衫首饰。衣服带着的体温在湿冷的屋子里很快就消失了。她像雕塑一般沉寂了片刻,随后,把那件小袄搁在膝头,抬起左手将睫毛上的泪珠抹开。冰冷的金戒子蹭过眼睑。随后她低下头,揉起太阳穴来。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自怨自怜。大床上被子还敞着。她现在坐的位置正背对着那个方向,恰好看不见床褥上的种种。

她很累。

芸香代三娘写的那封信,寄去不久便收到了回信。三娘的疑心病害了半个月,信到病除。对方怜恤李家刚遭遇丧事不久,甚至随信送了一张银票来,为不能亲自来上门拜访道歉,实是有暗中相助之意。并称儿女们的婚事不必着急。三娘得信,忍不住感激涕零,连忙催促芸香再写封信道谢。配鸾的婚事也就此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于是就到了过年。正月过了就是二月,还是早春时候。二月十二花朝节,恰好是个吉日。对方就送了红定来。三娘喜不自胜,人刚走,她就招呼配鸾来看红定。配鸾却迟迟在书房里坐着,任谁来叫都不应,也不让芸香应。芸香心里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到了黄昏,配鸾才依例出门去与三娘吃晚饭。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包东西,外面用红布层层裹得很好。芸香看了便知道是红定里的东西,只是不知是什么。

配鸾:是茶。

她把包裹拿到屋里打开来,拿近了灯,与芸香细细看着。刚一打开,香气便飘了满室。新鲜柔嫩的绿色,芸香一看,就知是极好的明前茶,不禁赞叹起来。

配鸾:泡一点看看吧?

芸香点头,去取茶具。配鸾则对着一点灯火兀自想着心事。等到茶叶在杯里悠悠绽开,茶水在灯下变成动人的金色,香气益发迷人。

芸香:真是好茶呢。配鸾,你来试试看。

听见芸香的话,配鸾从沉思里回转来,紧蹙的眉心也像杯中的茶叶舒张开,凝视着芸香的眼睛。

——你知道的吧,永言,茶树这种东西,移个地方,就再也不能活了。

配鸾刚说完,芸香脸上的欣悦之色就倏忽间消失无踪。

芸香:我知道。

她眼前飘过母亲悬在空中的一双绣鞋。

配鸾讲的事,是每个母亲都会讲给女儿的。茶树这种东西,移个地方,就再也不能活了。所以才有红定里送茶的风俗。别的可以缺,独有茶非送不可。送茶给女子,是让女子像茶树一般忠贞不二。忠贞是历来的规矩,女儿家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如此。然而两人的心情却忽地沉重起来。

好似一点茶叶,便买断了一个闺阁女儿的青春。此后便要为他暖床,生子,料理家事,侍奉老人。别无选择。

沉默在屋里越积越重,连缭绕的茶香气也变成了一条不堪承受的锁链。

当年芸香的母亲,是否也曾与暮雨姨姨坐在灯下,分享着红定里的那些茶呢。

配鸾苦笑:来,吃了吧。再一会儿就冷了。

芸香突然想起要问问配鸾婚事的日子定了否。

芸香:配鸾,三娘她……

配鸾:三月,她说上巳一过就要动身。

三月。只剩下半个多月了。

芸香突然想起了那个不祥的梦。

40

嫁女从来都是悲喜交加的事。上巳这天不是李府的宁日。配鸾一整天都陪着三娘。到了晚上,芸香已经躺下,然而配鸾没回来,她只敢浅睡。忽然听见脚步声近,便猛然醒来。起身看看窗外星辰,已是将近夜中时分。仔细听去,却只是风吹树枝响。好像还有雨。芸香想起白天上上下下的用人依照三娘的嘱咐,将庭除仔细洒扫了一遍,等到明天,刚开的桃花恐怕又会落上不少。

配鸾还没回来,大概今晚是在三娘那里过夜了。芸香心中有点可惜。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迎娶的人翌日就要来,只是没有人愿意提,提了不过徒增伤感。三娘想吩咐一桌大菜给配鸾送行,配鸾呼应说明日还要赶路,今日太折腾了不好,让三娘作罢了。配鸾私下对芸香说是不想在宴席上让众人看见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

芸香又想起了五娘。风水轮流转,给配鸾找了这么一个如意郎君,三娘在府里的腰杆渐渐直了。自从在配鸾这里碰了钉子,知道要回芸香无望,在院子里就极少再看见五娘的身影。两人的处境,简直和乘凤刚走的那时候掉了个个儿。这才没过几个月。

芸香一声叹息。

——你怎么也叹气呢,永言?

熟悉的声音。芸香省神,看见配鸾正站在屋门口,手里擎着灯。

芸香:欢迎回来。三娘她还好?

配鸾:我哄她睡着,就回来了。

灯火晃动下配鸾的脸有些憔悴,只有蒲公英似的声音一如往昔。

芸香:快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配鸾:你也是。

芸香默然。

配鸾:带你走,我一直都是这么打算。永言。如果你不在,我一个人去……

芸香忍不住打断了她:我已经答应过了。快休息吧。

配鸾便不再言语。她略略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原地踌躇不前。终于,她又转身望向芸香。

灯火把配鸾的脸映成了微醺似的微红色。

——永言,你来好么?我有点事想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