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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50)

好冷。

芸香瑟瑟发抖。伸手去捡拾那些预备的衣服。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影跟着一动。她一回头,才发现那是屏风那边镜中的自己。

芸香猛地心惊。

镜子里的少女正弓着身子,被镂花屏风遮去了半边,露出了洁白的肩背,脖颈,和脖颈上堆起的发髻。

发髻是不合适的、府里通房丫鬟的式样,乌黑地高高堆积着。自从在八月的时候被五娘梳成了这种样式,就再也、再也没有变过。这发髻太成熟,让芸香看上去竟有几分风尘。屏风后面露出来的肩与背却依然是少女的,干净无瑕。

简直像个雏妓。

芸香一瞬间忘记了寒冷,久久凝视着远处镜里的自己的影像。

不对。自己已经不是“雏”了。芸香叹息一声,拿起夹棉的小袄,直起身来。小袄的襟上绣了两枝并蒂莲花。芸香苦笑着披在肩上,扣上一粒粒如意头的襻扣。指尖经过胸前,芸香发现自己好像又成熟了几分。

大半年过去,天气在变,自己也在变。只是明年春天的自己,已经不再像今年春天那样了。

到了明年春天那时候,配鸾已经嫁了人几个月了。

芸香低头,拾起另一件衣服,穿上。

飘落。

刚一抖开手中的衣服,芸香看见有什么从衣服里飘了出来。

落在地上。

芸香低头捡了起来。

那是几张古旧的纸。

是五娘给自己的信?——不会。五娘并不识字。

芸香把纸翻了过来。

……是画。

画上是闺阁里的景象。床幔,香炉,地上并排着两双女人的睡鞋。

赤条条的。

虽然其中一个顶着男人的帽子,不过,依然是女人。

两具全然不合比例的女体,在床上奇怪地扭在一起。

芸香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还好当初没展开来给配鸾看。这女人,怎么这样。

心里埋怨着五娘,芸香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永言,你还好么?我进去好么?

配鸾的声音。

芸香慌忙把这些东西塞在床榻下:再等我一等。

芸香整理好了衣衫,还没走到镜前的时候,耳朵还因为那些图画自顾自灼热着。然而一走到镜子前,芸香就不知不觉改变了。

芸香心里一沉:镜中的自己,简直是……

——我可以进来么?

配鸾又问了。

——进来吧。

芸香说。

话一出口,芸香又是一惊。这也是和自己全然不相称的语气。难道说衣装一变,连精神也跟着变了么。芸香不敢相信。

配鸾进屋来了。芸香转过身看着她。

配鸾也看见了芸香。她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许久才开口。

配鸾:你看上去和她好像。

“她”指五娘。无需多言。

配鸾:我开玩笑呢——永言怎么会和她一样呢。这身衣服,可真漂亮呢。

配鸾说着又笑了。但芸香的心却被她之前的那句话扰乱了。床下压的春画,身上穿的衣服,还有配鸾……自己被五娘推到这里来的意义。

所有的线,在配鸾的一句话之下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住手吧,住手吧。只要配鸾能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家。

但在那个陌生的家里,就真的就没有“这种事”么。

……耳边似乎响起了茴香的嘲笑。

芸香一身冷汗。

想起茴香和五娘的事,芸香的心就沉了下去。

而自己在五娘那里的种种颠鸾倒凤,又将自己的喉咙紧紧勒住。

五娘越来越像。配鸾迟早会觉察到。更何况还有那个恶魔似的小丫鬟。

(——……早听说那丫鬟已经不是处啦。)

(——仔细别弄脏了小姐的书!)

(——小姐担心她做什么,五娘对她好极了呢,恨不得搁在手心里疼着。)

(——……穿得好看些。)

有种仿佛被人玩弄在手心里似的感觉。

这种提心吊胆,比起五娘的指尖撩拨更是一种折磨。

本来和配鸾的时间就是所剩无几。在这个肮脏压抑让人窒息的宅子里。如果不是凭借着在聋哑似的三娘那里获得的一点可怜的信赖,和五娘自以为是恩惠的毫无道理的安排,芸香怎么可能有这种在配鸾身边喘息的机会。

然而现在仅有的幸福和自尊,都被捏在那个小丫鬟的手心里,恣意玩弄着。倘若她愿意,只要轻轻一捏,一切顷刻间都将化为乌有。

简直是恶魔。从前和小厮私下里见面倒也罢了——明明主动爬到五娘的床上,享受地呻吟了,事后被人发现了还一副若无其事敢作敢为的表情。而现在呢。

而自己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也是受到了欺凌,还为此失态地责备着五娘……

不过只有十四岁,竟然这样……□与卑鄙。

芸香心中积累的怨恨越来越深。

不可原谅。

简直不可原谅。

芸香还站在镜前低下了头。

芸香:配鸾,我说……

声音莫名沙哑了。

配鸾好奇地看着镜子里芸香颓丧的模样。刚欲开口,芸香就抬起了头。

芸香:配鸾,我接下来要说一件事。在我说完以前,请你……不要说话,不要生气,只是听,好么。

芸香:就是这样。

配鸾沉默了半晌,转身掀开门帘:茴香,你进来。

芸香听见配鸾的声音在颤抖。

茴香镇定自若地进了里屋。

配鸾:跪下。

茴香跪下伏在配鸾的脚边,眼睛却冷冷盯着芸香。芸香后背一凉。

配鸾:自己把自己做的说一遍。

茴香:小姐已经知道了,婢子就不用再说了。

配鸾:都敢做了,还不敢说么?

茴香:还有自己做了不知多少次,却说别人不是的呢。

芸香一阵头晕目眩。

在告诉配鸾的时候,芸香自己就已经做好了被茴香戳穿的准备。但是想到比起茴香的话,配鸾应该更相信自己,芸香就放大了胆子赌上一赌。其中的胜算有七八成。但此时听茴香说起来,芸香还是乱了几分阵脚。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学会了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呢。芸香凄然想着。

——谁?

配鸾的声音益发严厉了。

——那人,现在就站在小姐的边上。

芸香头脑里的弦绷得几乎断掉。

配鸾笑了出来。

——永言?都说人一着急,指着黑的都能咬成白的。算了吧,茴香。

芸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茴香慌了。她怨恨地盯了一眼芸香,之后道:真的,小姐,她早几百年就真的和五娘有一腿,还合伙算计着把您……

——闭嘴!

芸香第一次听见配鸾说出这样严厉的字眼。

回头看着配鸾的脸——眼睛里有什么荧荧地闪着。

她一定太失望了。

据说,茴香在她身边做伴已经很多年,是已故老爷为女儿精挑细选出的伶俐小丫鬟,还是公认的这府里少有的忠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