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替配鸾不值得。自己不但卑贱,还接二连三犯下过错。这样的丫鬟,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就饶恕过。而配鸾竟然没有骂自己,还竟然说……
这是芸香根本不敢想的。
一直以来,她以为“面对”这种难题,只是配鸾之于自己才可能。每次看见配鸾,自己除了欢欣,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茫然无所适从。而配鸾无论是面对谁,都一向从容不迫,甚至有些不真实,简直不是一个闺阁里的女孩子能做到的。让人怀疑这世间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
所以配鸾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芸香难以相信。
毕竟。
三娘的事。这件事,实在无法和芸香脱开干系。
悔恨。如果当初没有挡下配鸾呢。芸香随即想到:如果没能挡下她,也未必救得了三娘。配鸾虽然聪明,终究是个柔弱的少女。以五娘当时铤而走险的心情,也许会不顾一切,连配鸾也……
芸香不敢再想。
也许自己做的是对的。
但等芸香想到这些时,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的自己,或许只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心情,慌乱失措地把配鸾拦在里屋的外面——尽管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残忍的事。
现在的自己,只是在为那时候的自己找借口。不管找到什么借口,都无法平复当时配鸾感受的苦痛和屈辱。
而且,现在,自己和配鸾,中间横着一个死者。
……眼前被泡胀的蕙香的脸庞浮现在黑魆魆的井口。
还有受到侮辱的三娘,配鸾的母亲。
灯火又是一晃。
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配鸾的声音又响起。
——……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友人。
刚说完,她就慌张地掩住了嘴。
芸香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好像幻觉一般。
头晕目眩。
……是这样吗?
耳鸣又来了,好像风筝哨子一样单调。
——对不起。
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随后都低下了头。
久久地。
终于,配鸾抬起头,微微笑了。虽然看上去脸色非常苍白。
——我不会怪永言的。我娘很喜欢你。既然她这样想,那就够了。永言……依然是我的友人。
灯油所剩无多,火焰突然跳跃起来。
——很晚了。睡吧。
——好。
在配鸾那里的日子,又渐渐打破了窒息,恢复了平静如水的样态。丫鬟的冷言冷语不知不觉消失了。和配鸾一起看书写字弹琴,芸香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时光。芸香也渐渐更了解了这个以前在自己心中像神仙的女孩子。像配鸾这样性格早熟的女孩子也是会撒娇的。一次听说芸香以前学着做过酒酿饼,就缠着她借厨房去做一些来。有时一场雪后,还会不顾天寒就要收一点雪,滤干净了烹茶。芸香自从被配鸾发现做这类事情有一手,就再也不得闲了。
而窗外的北风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冷——仿佛今年的冬天是最冷的一个。府里又开始为上上下下每个人派发更暖的冬衣。丫鬟们议论着“多了一身”,芸香的心就沉了下来。是蕙香的。这身冬衣她再也不能穿着,只有十四岁的生命,无法挽回,永远长眠在无边的寒冷里了。
——哎,少了一身。
芸香转身数着冬衣道。
丝毫不奇怪——没有自己的。虽然整日价在配鸾这里,自己依然是算作五娘的人。
棋子落在棋枰上。
配鸾:叫刘妈跑一趟吧。这是谁发的衣服呀,这都能落下。
虽然嘴里说着责备的话,配鸾的神色依然非常平静。
芸香笑了,把手里握的几枚棋子哗啦顺着指尖丢回罐中:我去一趟吧。
刚要起身就被配鸾阻止了。芸香又笑了:好,陪你下完。
了结棋局,胜负无关,懒得数目。总之,等芸香来到五娘的庭院,已经是一天里的薄暮时候了。
残雪压在衰颓的枝干,本是一片死气沈沈,倏忽之间,竟被远处的斜阳映成了粉红色。庭院顿时变得陌生了。
台阶上有一个人正弯着腰。
是麝香。
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麝香才拿着扫帚清扫台阶上的雪。
沙——沙——
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只稀疏留着一点脚印,才扫起来便脏了。
还低着头的麝香察觉到有人到来,便直起了腰。看见是芸香,麝香微微有些震惊,手里的扫帚不知不觉就丢在了地上横流的雪水里。
震惊了半天,麝香才说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回来了?……外面太冷,快请进。
没容芸香回答,她便掀起了厚厚的棉帘。
大概是五娘怕冷的关系,屋里的火盆生得异常的旺。麝香先稍稍拨了两下火,就又是给芸香让座,又是倒热茶。本一直在同一个宅院里,竟然像是迎接远道而来的稀客一般。芸香反复说自己马上就走,但麝香却仿佛没听见似的。
椅子里,熟悉的半旧棉垫顶上又加了一层新垫,却不像有人常坐的样子。芸香环视屋子,不见五娘,便随口问了一声。
——里面呢。就稍等等吧,她一会儿就出来。
麝香说着又给芸香盏中添茶。
芸香向里屋望了一眼。那里也挂上了厚厚的棉帘,不知里面是什么动静,就又转过头凝视自己的茶盏。
不如等等。
既然两人都已坐下,终于可以慢慢寒暄了。
麝香:今天怎么忽然回来了?有事找五娘?
芸香:只是新发的冬衣的事,一点小事。姐姐可知道放在哪儿?要是姐姐知道,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我拿了就走。
出乎芸香意料,麝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事,还是等五娘她……
话刚说到这里,屋里忽然传来不平常的响动。
女性的声音。芸香听得出来。那不是五娘。她看着麝香,麝香却忽然没了言语,只是苦笑了两声,手又拿起了茶壶要给芸香添,却发现芸香的杯子已经满了,只好尴尬地又将茶壶放下。
——是谁?
芸香低声问。
麝香犹犹豫豫的没回答。芸香叹了一声。麝香说了声失陪,就转身捧水去了。
这里果然还是一点没变。
芸香看着麝香的背影,仰靠着椅背,无奈地闭上眼睛等着。
——芸香?
芸香听见了五娘的声音才睁开眼睛。
丹凤眼,水蛇腰,即使披了件白狐大氅,依然掩不住曾占尽无数风流的动人身段。
眼前的妇人也是一点没变。
唯一不同的是她眼睛里突然绽放出的光彩。
——你、怎么回来了?该不会……
五娘的声音,喜出望外里带着点暧昧声调。但话只说了一半就很快就咽了下去——芸香脸上显出了厌恶的表情。五娘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棉帘底下,一个小小的身子也一摇一摇地钻了出来,往门口走去,蓦地吸引了芸香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