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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上欢(47)

她有点替配鸾不值得。自己不但卑贱,还接二连三犯下过错。这样的丫鬟,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就饶恕过。而配鸾竟然没有骂自己,还竟然说……

这是芸香根本不敢想的。

一直以来,她以为“面对”这种难题,只是配鸾之于自己才可能。每次看见配鸾,自己除了欢欣,只剩下了大片大片的茫然无所适从。而配鸾无论是面对谁,都一向从容不迫,甚至有些不真实,简直不是一个闺阁里的女孩子能做到的。让人怀疑这世间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

所以配鸾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芸香难以相信。

毕竟。

三娘的事。这件事,实在无法和芸香脱开干系。

悔恨。如果当初没有挡下配鸾呢。芸香随即想到:如果没能挡下她,也未必救得了三娘。配鸾虽然聪明,终究是个柔弱的少女。以五娘当时铤而走险的心情,也许会不顾一切,连配鸾也……

芸香不敢再想。

也许自己做的是对的。

但等芸香想到这些时,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的自己,或许只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心情,慌乱失措地把配鸾拦在里屋的外面——尽管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残忍的事。

现在的自己,只是在为那时候的自己找借口。不管找到什么借口,都无法平复当时配鸾感受的苦痛和屈辱。

而且,现在,自己和配鸾,中间横着一个死者。

……眼前被泡胀的蕙香的脸庞浮现在黑魆魆的井口。

还有受到侮辱的三娘,配鸾的母亲。

灯火又是一晃。

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配鸾的声音又响起。

——……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友人。

刚说完,她就慌张地掩住了嘴。

芸香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好像幻觉一般。

头晕目眩。

……是这样吗?

耳鸣又来了,好像风筝哨子一样单调。

——对不起。

两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随后都低下了头。

久久地。

终于,配鸾抬起头,微微笑了。虽然看上去脸色非常苍白。

——我不会怪永言的。我娘很喜欢你。既然她这样想,那就够了。永言……依然是我的友人。

灯油所剩无多,火焰突然跳跃起来。

——很晚了。睡吧。

——好。

在配鸾那里的日子,又渐渐打破了窒息,恢复了平静如水的样态。丫鬟的冷言冷语不知不觉消失了。和配鸾一起看书写字弹琴,芸香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时光。芸香也渐渐更了解了这个以前在自己心中像神仙的女孩子。像配鸾这样性格早熟的女孩子也是会撒娇的。一次听说芸香以前学着做过酒酿饼,就缠着她借厨房去做一些来。有时一场雪后,还会不顾天寒就要收一点雪,滤干净了烹茶。芸香自从被配鸾发现做这类事情有一手,就再也不得闲了。

而窗外的北风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冷——仿佛今年的冬天是最冷的一个。府里又开始为上上下下每个人派发更暖的冬衣。丫鬟们议论着“多了一身”,芸香的心就沉了下来。是蕙香的。这身冬衣她再也不能穿着,只有十四岁的生命,无法挽回,永远长眠在无边的寒冷里了。

——哎,少了一身。

芸香转身数着冬衣道。

丝毫不奇怪——没有自己的。虽然整日价在配鸾这里,自己依然是算作五娘的人。

棋子落在棋枰上。

配鸾:叫刘妈跑一趟吧。这是谁发的衣服呀,这都能落下。

虽然嘴里说着责备的话,配鸾的神色依然非常平静。

芸香笑了,把手里握的几枚棋子哗啦顺着指尖丢回罐中:我去一趟吧。

刚要起身就被配鸾阻止了。芸香又笑了:好,陪你下完。

了结棋局,胜负无关,懒得数目。总之,等芸香来到五娘的庭院,已经是一天里的薄暮时候了。

残雪压在衰颓的枝干,本是一片死气沈沈,倏忽之间,竟被远处的斜阳映成了粉红色。庭院顿时变得陌生了。

台阶上有一个人正弯着腰。

是麝香。

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麝香才拿着扫帚清扫台阶上的雪。

沙——沙——

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只稀疏留着一点脚印,才扫起来便脏了。

还低着头的麝香察觉到有人到来,便直起了腰。看见是芸香,麝香微微有些震惊,手里的扫帚不知不觉就丢在了地上横流的雪水里。

震惊了半天,麝香才说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回来了?……外面太冷,快请进。

没容芸香回答,她便掀起了厚厚的棉帘。

大概是五娘怕冷的关系,屋里的火盆生得异常的旺。麝香先稍稍拨了两下火,就又是给芸香让座,又是倒热茶。本一直在同一个宅院里,竟然像是迎接远道而来的稀客一般。芸香反复说自己马上就走,但麝香却仿佛没听见似的。

椅子里,熟悉的半旧棉垫顶上又加了一层新垫,却不像有人常坐的样子。芸香环视屋子,不见五娘,便随口问了一声。

——里面呢。就稍等等吧,她一会儿就出来。

麝香说着又给芸香盏中添茶。

芸香向里屋望了一眼。那里也挂上了厚厚的棉帘,不知里面是什么动静,就又转过头凝视自己的茶盏。

不如等等。

既然两人都已坐下,终于可以慢慢寒暄了。

麝香:今天怎么忽然回来了?有事找五娘?

芸香:只是新发的冬衣的事,一点小事。姐姐可知道放在哪儿?要是姐姐知道,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我拿了就走。

出乎芸香意料,麝香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事,还是等五娘她……

话刚说到这里,屋里忽然传来不平常的响动。

女性的声音。芸香听得出来。那不是五娘。她看着麝香,麝香却忽然没了言语,只是苦笑了两声,手又拿起了茶壶要给芸香添,却发现芸香的杯子已经满了,只好尴尬地又将茶壶放下。

——是谁?

芸香低声问。

麝香犹犹豫豫的没回答。芸香叹了一声。麝香说了声失陪,就转身捧水去了。

这里果然还是一点没变。

芸香看着麝香的背影,仰靠着椅背,无奈地闭上眼睛等着。

——芸香?

芸香听见了五娘的声音才睁开眼睛。

丹凤眼,水蛇腰,即使披了件白狐大氅,依然掩不住曾占尽无数风流的动人身段。

眼前的妇人也是一点没变。

唯一不同的是她眼睛里突然绽放出的光彩。

——你、怎么回来了?该不会……

五娘的声音,喜出望外里带着点暧昧声调。但话只说了一半就很快就咽了下去——芸香脸上显出了厌恶的表情。五娘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棉帘底下,一个小小的身子也一摇一摇地钻了出来,往门口走去,蓦地吸引了芸香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