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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74)

地上是劈柴的斧头,磨得很锋利,映着炉火的光。

老人忽然摇着头哼了起来。

“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

这一支《新水令》,乃是出自大元朝妇孺皆知的《单刀会》。而这老者的声音,却比一般人更加嘹亮悠远,其中底气并不输给京中当红的末泥。

老人哼着哼着,突然停了下来。

窗外的风雨声里,忽然多了一股轻轻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紧跟着,马声停了,霸道的打门声响了。老人便应了门。雨水顺势泼进屋里。

门外是不花特穆尔。

他此时的光景大不如从前。光鲜的衣服,被雨水淋得污糟糟的。大概是羞于见人,他进门的时候什么话都没说,连带着将他心爱的大白马也牵了进来,拴在了屋柱上。

若换了别的店家,见到客人将这样大的牲口牵进来,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一定要疯了。但老人不但阻止,脸上连愠色都没有,只是一心烧着他的火。

不花拴毕了马,又将背上的东西掼在地上。那是几只野鸡,本来羽毛非常艳丽,如今也都湿透了,长长的尾翎像死蛇一样拖着。一起丢下来的还有箭袋,已经空了。

“嗳,老头,生意上门了,别傻站着,来点热酒,再把这些鸡宰了。……等等,酒还是不要了,来碗油茶。要滚烫的。再切一斤牛肉。”

他一面说着,一面解开了外袍子,从怀中抖出油纸包裹的几条鲜嫩的柳枝来。碧绿色的柳枝,跳出了外衣的束缚,自由活泼的在桌上伸展着,并未淋到一点雨水,显然是雨前摘下来的。

那马闻见新鲜叶子的香味,便要伸嘴去尝。不料不花大怒,用蒙古话狠狠骂了一句。那马哀鸣一声,缩了回去。

老人并不以为怪,若无其事沏了油茶端上来。

不花在屋里唯一的桌边上坐定,斜觑了一言那老人:

“老头,你知这柳条儿有什么用处?”

老人摇了摇头,仿佛自己是个哑巴。

不花道:“原来是个哑巴。告诉你也无妨。我想要个小子。北边有几棵几百年的大柳树,极灵验,有了这柳条,我家那小娘子便能做额吉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老人摇头。

不花笑道:“额吉便是娘。”

老人点点头,转身煮着油茶。

不花听着那风雨声,忽然若有所思,手里按着拍子,喃喃唱起了一支曲子。

那曲子是蒙古话的,只有他一个人听得懂:

蓝蓝的天上飘着雪白的云。

绿绿的草原经过雪白的羊群。

我的宝贝啊,不要害怕风雨。

快快入睡啊,长成草原的英雄。

…………

…………

连伞也未撑,三秀淋着雨水跑回到水仙庙的家中。未到门口,她的头发衣服都已湿透。

瓶娘问三秀到底怎么了。

“瓶娘……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也许我爹他……再回不来了!他……应该是去报仇了。”

瓶娘一听,差点惊呼出来。三秀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嘘”了一声。这才慢慢将方才出门的遭遇告诉了她。

瓶娘默默听着,直到三秀说完,才说:“若真是这样,不管班主他是得手,是失手,只怕都会……”

三秀忍泪点了点头,然而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到瓶娘的怀中哭泣起来,雨水与泪水沾湿了瓶娘的衣衫。她又怕惊动了寺院中人,不敢痛哭,只能低声抽泣。“瓶娘,我好笨啊,”三秀突然问,“昨天父亲说的那些话……你听明白了吗?”

瓶娘没有回答,只是抚着三秀的背叹气。

三秀道:“我好笨啊。我好笨啊!瓶娘这样聪明,那时一定是听懂了!结果只有我一个人不懂!你,为何不告诉我?……我好恨……”

“不是这样啊,三秀。”瓶娘说,“我昨天也是蒙在鼓里,这样的事,谁都不想。你哭吧。等到你哭够了,就收拾东西,趁夜逃了吧。昨天班主都已经那样说了,一定不愿看到你现在只顾后悔的模样。”

“逃?逃到哪里?你腿脚又不便……”

“你忘了,你还有一只风筝。”瓶娘笑着。

三秀想起了朱公子留下的明教风筝。若是明教,一定会有办法的。但是她看着瓶娘温柔的脸,心忽然沉了下去。她说:“不能动那只风筝。”

瓶娘问:“为什么?”

三秀道:“朱公子交给我那只风筝,不是没有私心。若我投了明教,他即便口上不说,我又怎能不报恩呢。我不想嫁给他做妻子。绝对不行。”

瓶娘道:“你在说什么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明教能将你藏下。报恩的方法多了,又不是只有以身相许一途。再者说,他那样标致人物,世间无二,别的不说,总归是一个好依靠。”

瓶娘这番话还没说完,三秀就离开了她的怀里。

她脸上的神情,比起刚才更为凄惨.

这世界上,若是别的时候,若是从别人口里,对三秀说出这番话来,三秀也就只是笑笑罢了,绝不往心里去。独在此时,独有瓶娘说不得:

“瓶娘,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这等事,我做不来啊。”

瓶娘却摇头了:

“这不是心不心的时候啊,三秀,你要活下去!若是班主在这里,也一定会要你这样做。眼下已经无路可走了,只有把那只风筝放出去,才是唯一的活路。”

“那你怎么办?”

瓶娘不说话了。两人的两双眼睛,在快要熄灭的灯火里互相注视着。

屋上的雨声更响了。

瓶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裙下日益显得宽阔的裤管,轻轻说:

“三秀……我早就……我早就……”

三秀道:“我不会扔你一个在这里。我们已经约好了。永远不分离。”

说完,她抬起手,轻轻捏了一下瓶娘可爱的脸,向她笑了一笑,然后麻利的拿起方才脱下的外衣,打开房门,走到了雨水的雾气中。

“三秀,你要去哪儿?”瓶娘惊惶的看着三秀。

她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支撑不住身体,重重的跌倒在地。

“你呆着不要动!这里暂时还安全。我先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就回来。天一亮,雨一停,城门一开,我们就坐车出城去!”

三秀很匆忙。她匆忙得没有折回来把摔倒的瓶娘扶起来,冲进了外面的大雨中。

四月,并不该有这样大的雨。

茶壶下的炉火忽然熄了。老人弓背掇起斧子,吃力的劈起柴禾来。劈一下,歇一歇。

不花忽然不再哼歌,转而站起身,拍拍老人的肩膀,接过斧子,几下就劈了一二十根柴禾,再将斧头递还老人。

老人也没有道谢。不花也并不在意似的。茅草顶的屋子有了漏雨的意思。火苗又开始燃烧。

不花回到座上,听着外面的雨,又哼起蒙古语的歌来:

蓝蓝的天上飘着雪白的云。

绿绿的草原经过雪白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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