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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70)

“我有话要说。”

“哦?”林庆福缓缓睁开眼睛。

双成说:“唱戏,我是半路出家的。不像他们。不过有些事,我看得比他们清楚。何大有确实笨了点,可我就喜欢他的笨。你以为在座的人都像何大有那样,就算饿死也要留在介福班?根本不是!介福班只有这一个忠臣孝子,你却这样骂他!还抖他的洋相给众人看!”

“别说了,双成!”何大有站起来,要捂她的嘴。双成却挣开了他,继续对林庆福道:

“我偏要说!林班主,你心里一定觉得教我们这些庸人,费了不少心力吧!可事实呢?你这么想,可曾对得起良心?我亲眼见着,众人的戏都是何大有教的。你呢?不闻不问!”

此话一出,方才畏缩的徒弟们心中都有些羞愧了。他们虽然口上没说,心中都觉得自己的胆量甚至不如这个外来的女子,不敢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双成的话,让众人平日里积聚的不满,经受的委屈,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终于倾泻出来:

“对啊,什么苦的累的武行,全是跟大师兄学的,师父确实从来不管,还是大师兄待我们最亲了……”

“师父好像不懂武行。”

“别说武行了,他就算教文的也是只动嘴不动手。”

“真上台,也就是一会儿工夫,就下去了。主角全是三秀。”

“我们就是三秀的陪衬……他眼里就只有他女儿吧!”

林庆福的威信,在一句句议论中慢慢瓦解。怀疑的气氛越来越浓。弟子们在思考着,自己究竟是林庆福的徒弟,还是林庆福赚钱的工具?拼着饿死也要守在介福班真的值吗……

在众人不曾觉察的时候,林庆福的脸上现出一抹凄苦的微笑。

只有三秀在人群中看见了。不过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她的名字在众人的议论中被频频提起,也有人向她投以异样的眼光,她只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独自蜷缩在角落里面。

议论渐渐爆发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突然,响起了何大有洪亮的声音:

“静一静!”

身为大师兄的余威仍在。屋里霎的静了。

何大有他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颓丧的神情,但一开口,语声里已经有了几分镇定,宛如多年的老生。他说:

“师父,也许您不想认我这个义子,但我想,我还是可以叫您一声师父。我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追随您,在您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蠢物。实在愧对您这些年的教养。钱,我没有脸拿。我走,这就带着双成一起走。但愿您能撑过眼下的难关吧。多保重了。我们这就回屋去收拾行李。”

林庆福点了点头,把桌上信堆最上面一封信交到他们手里:

“如意班不会亏待你们的。”

何大有没有回答。他默默拿过荐书,拉着双成的手,转身,穿过或惊愕或惋惜或愤怒的人群,急匆匆大踏步往屋门口走去,仿佛不想在这里再多留一刻的样子。双成紧跟着他,也没有回头。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朦胧的暮色中。屋里又安静了。大概过了一炷香工夫,从大门口传来开门与关门的声音。

有人说,虽然大师兄走得很急,但还是看得见大师兄眼里的泪光。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大师兄离开之后,众人都接受了离开的安排。大都城太大,从此各自闯荡。林庆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上前,到桌上的信堆那里去领荐书。陆陆续续,依次而行。没有一个人伸手向钱堆去。林庆福也没有强求。他把信一一交到徒弟们的手中。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三秀站在他的面前。

而林庆福的手上还有最后一封信。

喧闹的房屋,此刻终于变得静悄悄的。

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喧闹起来了。

三秀说:“他们都走了。”

“是啊。只剩下我们爷俩了。”

三秀淡淡的笑了笑:

“您的心意,别人也许不懂,可我都知道。聚在一起只有死。散了反而有活路。这封信,是给我的吗?”

不等林庆福回答,三秀又道:“做徒儿的可以丢下师父,做女儿的却不可以丢下爹。不管您让我去哪里,我都不会答应的。”

林庆福听见,笑了。

林庆福道:“你和你娘一样聪明。这么聪明的女儿送给别人照顾,我也不能放心。”

三秀道:“聪明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大师兄。”

三秀又道:“他不是生您的气才走的。双成她不懂您为什么要这样,所以才那样激烈的顶撞您。大师兄不会不懂。他知道身为大师兄的他若不走,就不会有人敢走。所以他才走的。他才是您最出色的徒儿,演出的戏连妻子都骗过了。但他骗不过自己,生怕穿了帮,最后才拉着双成仓皇的离开了……可是您那样骂他,也太残忍了。您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林庆福无奈的笑着,说了一句非常费解的话:

“因为他是我最‘笨’的一个徒儿啊。”

后来,三秀和父亲聊了很久。聊这大得让人摸不到边界的大都城,聊三秀死去的娘,还聊了接下来的打算。不知不觉天将亮。父亲说自己很累了,要回房去歇一会儿。三秀也只好回房去了。

推开房门之前,三秀的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疑问:瓶娘还会在吗?

三秀马上想起来,刚才父亲在遣散众人时,好像没有念到瓶娘的名字。

别人离开介福班是走上了生路。而瓶娘双足残疾,如果父亲不留她在班里,她才是真的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父亲确实是慈悲的。

她推开房门。

瓶娘果然还在那里。昏暗的室内,轮椅上是瓶娘熟悉的轮廓。

她一宿都没有入睡。不等三秀说明,她就露出“我都知道了”的笑容。

她说:“谢谢班主没有赶我走。”

三秀喜极而泣。

还没等瓶娘回过神,三秀就推着瓶娘到了院子中间。她拉着瓶娘的轮椅在院子里开心地转起圈来,一圈一圈又一圈。

瓶娘笑着求饶:“嗳,停下吧!”

三秀还是不肯停。旋转,旋转。

她转得很轻松,很快乐。手里的轮椅仿佛没有一点分量。

三秀觉得大都城很大,也可以很小。只要有瓶娘在身边,就算被生活的漩涡碾的粉碎,她也要带着笑容!

☆、第 45 章

无论什么年代,都城的边缘永远是尘土飞扬的。

水仙庙也是在这尘土飞扬中。

虽叫水仙庙,却并未供奉水仙,而是一间佛寺,原因不明。庙很小,僧众也少,和京城的大寺远不能比。庙里一块旧的匾额依稀写着“普门寺”三个字,随意摆在佛像背后,很久不曾挂了。前朝的时候,这里还时有赶考的穷书生落脚。夜深人静之际,书生闲了,闷了,遂惹了一些烟粉灵怪的故事,在厕所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了几首歪诗。现在则大不如前,只在每月初一十五,附近田间的老百姓来烧香的时候,水仙庙才有点热闹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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