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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56)

“你不想见他?”三秀问。

瓶娘眼睛一垂:“你还取笑我……”

三秀笑了笑,直起身子道:“我还是回屋去歇吧。怕压坏了你。”

瓶娘拉住了她的手。三秀会意,笑道:“一起睡吧。”说着,推着瓶娘先离开了喜宴。

翌日,众人就听说了一件大事。

那程笑卿,竟然在赵王府门前摆摊行医了。

☆、第 36 章

年关将至。按照往例,班里的人多半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林氏父女、何大有以及蹭年夜饭的程笑卿四人。这一年却因为瓶娘和祝双成的加入,往年清寂的小院里又有了生机。

瓶娘已经好多年没有正经吃过年夜饭,故而听见过年,异常兴奋。从腊月二十三那晚上起就欢喜得像个孩子一般。不仅研究了半天菜谱,还独自一人剪了好多大红的窗花。三秀这才发现瓶娘竟有着一双巧手。窗子贴满了贴柜子,贴门,恨不得把整个院子都变成大红的吉利色。

除夕那天早晨,三秀被窗外分外明亮的光照醒。她坐起来,心想现在是几时了,往窗外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天光,是雪的光。院子里积了一地的雪,想是昨夜三更时候落的,眼下已经晴了。她不禁分外欢喜,想推瓶娘起来看。但看见瓶娘睡得正熟,她又有点不忍心,就悄悄下了床,去给父亲请安。

请毕安,她顺便问父亲:“今年的春贴纸怎么办呢?”

“程笑卿那厮,遍寻他不着,多半还在赵王府门口。指望不上了。——我写几幅吧。只都是些俗词,不如他的好。”

三秀笑起来:“俗一点好。”

于是林庆福也寻起笔墨,三秀把备好的红纸仔细裁开来,林庆福一撩袖子,一张是:

生意兴隆通四海,

一张是:

财源茂盛达三江。

三秀犹豫道:“这是生意人家贴的。咱们贴这个,恐怕……不太得体?”

林庆福在女儿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笑道:“唱戏也是生意,咱们贴了这个,也不枉外人称我作林老板了。……搁在一边吧。等哪年我们自己也买了瓦肆,再贴这个。”

于是又提笔写起来。一张是:

天增岁月人增寿,

一张是:

春满乾坤福满门。

也是寻常见的句子。三秀笑道:“这个意思最好。谁家贴这个都不嫌俗气。我拿到大门口贴去。”

林庆福也乐起来。乘着兴头,他略略思索一番,又挥起毫,一张是:

舌底莲花,恰逢春雨朝朝润;

一张是:

胸中竹叶,每为东风岁岁荣。

三秀看了,笑道:“舌底莲花,这是我们唱戏人家了。”心中却想:这莲花竹叶本是夏季风景,这春雨东风,纵然是和风细雨,对它们而言反是不合时宜之物,只怕并非吉谶。

她正胡思乱想着,大师兄走进来向林庆福请安。见他们聚在一起写对子,便嘿嘿一乐,道:“我见前院瓦肆门前,那春贴纸,写得才是绝妙。”

三秀眼睛一亮,忙问道:“怎么说?”

“说的是:做戏何如看戏乐,下场更比上场难。”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熙熙和乐的屋里霎时间一片寂静。

三秀细味此句,不禁细思这一年来的遭遇:自己连带着瓶娘都红了,却是横遭不幸。介福班也出了名,日子反更加艰难。到头来依旧是冷暖自知,别人眼热罢了。好一个做戏何如看戏乐,下场更比上场难!

大师兄还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得错在哪儿,见师父和三秀的表情都有些难看,心中不美,只好讪讪一笑,自告奋勇拿了写好的几张春贴纸到大门去贴了。

林庆福见爱徒走远了,长叹一声,向三秀道:“我累了。你再写几张,把东西厢房并后面程笑卿的院子也都一齐贴了吧。”

三秀独自磨墨展纸,把以前见的几个吉利对子写了出来,卷作一卷夹好了,手里拿着糨糊,踩着雪去贴。贴完东厢是西厢。走到程笑卿门前不远处,就看见那里已经红艳艳贴着两纸在那儿了,不禁暗自咒骂起他来。又走上前,见那对子上写的是: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三秀不禁拍案叫绝。美哉!到底是读书人。虽说字面上与春事无关,但一青一红,分外好看。想起上次见的程笑卿那张凌乱的书桌,又是十分贴切。她又仔细玩味了一阵,忽然又发现这“青山”“相思”又隐约有个“春”字在里面——这秀才实在是鬼得紧。

“三秀!”

三秀转过身,见瓶娘正挪着轮椅往自己的方向过来。因为地上有积雪,轮子转得也不是十分便利。三秀先是有些惊讶,又发现瓶娘身上衣裳单了,连忙道:“外面这么冷,怎么就跑了出来?”

瓶娘笑道:“不碍的。”这时,她也看见了程笑卿门口的对子,于是就望了一阵,小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忽然格格笑了起来。

“笑什么?”三秀问。

“‘书似青山常乱叠’——你说他桌上书那么乱,又点灯,就不怕点了房子?”瓶娘犹自笑个不停。

三秀刮了一下瓶娘的鼻尖,道:“大过年的,说什么呐。打嘴。”

瓶娘自知失言,赶忙捂了嘴。三秀见她那样可爱,又笑了。她问:“怎么忽然出来了?做什么呢?”

瓶娘这才道:“是这样的。我昨晚梦见了一个极好的对子,原本想等醒来了告诉你,好贴在咱们门口。结果你不在,我就找你,找着找着,就把上句给忘了,只记得下句了。我就想过来请教一下程大夫,不知道他能不能把上半句想出来。”

三秀也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竹报平安个个新’。”瓶娘道。

三秀想了一想,道:“这个好难。素来只听说过出上句想下句的,这次是出下句想上句……这‘竹’字拆开来就是‘个个’,那‘竹报平安’又是句现成的吉利话……果然好难。”

瓶娘面有得色。“对吧,”她说,“瓶娘想了一早上呢,都没想出来。看来只好问程大夫了。可惜他又不在。”

“只怕他也未必想得出来,没准就成了‘绝对’了。”三秀道,“不要在这里受冻了。贴完了,咱们回去吧。”

到了晚间,忽然又落起雪来。起初如沙砾,如粉面,忽然如鹅毛,如柳絮。不一会儿就积了厚厚一层,像要将这浑浊的世间都掩盖起来。

介福班小院厨房的伙房里,温暖的光,映着三个忙碌女子的身影。

年夜饭的大菜,是三秀主勺,一手操持。祝双成在边上为她打下手。瓶娘也闲不住,一定要和三秀在一起,也挤进来,为三秀看着火候。伙房就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她们有说有笑,一面做菜,一面聊起私房话。等到话聊得差不多了,锅盘盆盏也就装好了。三人一同端着菜,踩着雪,一趟趟捧到主屋里去。

菜上齐了。祝双成站在桌边,不敢入席。林庆福笑道:“咱们家不比大户人家,不必耍那些虚文。你也坐下。”她才整理了裙裳,入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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