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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29)

“三秀回来了!”一个学徒喊道。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瓶娘也蓦地抬起了头。大厅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子,一手提着装衣物的蓝布包袱。那样的身形,不是三秀却又是谁?

大师兄第一个喜形于色。“你可算回来了!”他说着,就要去拍她的肩。谁知她忽然轻轻退了一步,躲过了。这让大师兄隐约有些诧异。

“父亲。”她平静地对堂上说道,“我回来了。”

端坐的林庆福点了点头。

“你就住尽西头的空房吧。”他说。

“是。”三秀答应完,就拿起包袱出门去了。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瓶娘木呆呆地望着三秀来了又走,没有给自己一个眼神,没有同自己说一句话。好像一场梦,却又分明不是梦。但若说不是梦,为何记忆那么模糊。她想了很久,只模糊记得方才的三秀比走的时候瘦了。不知她在那里好还是不好。不知不觉心中就空空的了,好像屋子里也空空的,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班主向自己和蔼地一笑:

“你以后要一个人住了,不寂寞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一直在听齐豫的《戏子》,歌词是席慕蓉的《戏子》: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可以点这里听

☆、第 19 章

端午之后,所有人都相信,《美人瓶》看来是要搁置了。旧的问题还没了结,新的问题就重新涌现——那就是用作道具的“美人瓶”。

瓶娘的旧瓶,上面画的是花鸟草虫,戏本上的却是美人。那瓶又太小,想要整个人躲在里面唱歌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眼下迫切需要再制一只更大的瓶。而大瓶的烧制比一般的陶瓷器皿困难得多,加上还要绘上美人,这就益发昂贵了。

与此同时,班里还碰上了资金的困难。

还是因为瓶娘的事。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几次试戏过后,外人都道瓶娘并非残疾,并且演技极差(这其中程笑卿的指手画脚也该负上一半的责任),只能装残疾骗取别人同情。这导致她本来就走下坡路的名气又一次一落千丈,连锁反应地影响了介福班整个的生意。

偏偏雪上加霜的是,三秀回来以后,就停止了所有的外事活动,独自一人闷在西面的厢房里,连人也极少去见。这让班里的人都大惑不解,有的人还十分气愤。问班主,班主却也不加阻拦,有时还帮着把那些应酬给推脱掉。台柱不出面,介福班的进账就少了一半。

虎落平阳被犬欺,以那个瘌痢头为首的小混混在这时候又是一再登门骚扰。虽说每一次都被班里人齐心协力赶了出去,但也是一件烦心的事情。

林家大院的门前就这样日渐萧条下去。

班里本来就不是十分宽裕,现在又碰上新困难,几乎所有人都对出新戏不抱希望了。起先还有人期待三秀回来能暂且充任一下柳生,而现在,要是班主能答应下来让三秀和双成等人再演一次《救风尘》,那就谢天谢地了。

瓶娘也一天天消沉下去。

那天,三秀当着她的面答应了林庆福独自搬出去的要求,这让瓶娘心上十分难过。而三秀此后竟然再也没来主动同自己说话,虽则晚上还会一起吃饭,但也都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她想,三秀大概是要与自己绝交了吧。

究竟为何三秀就变成了这样呢。现在,每天早上,她环顾曾经和三秀一起顽笑的闺房,舒展四肢躺在曾经两人背靠背睡着的床上,天地似乎变得空洞而狭窄,好像一只破旧的瓶子,她就躺在瓶底,看着那一小片摸不到的光。

跟着班里的人一起练功,练功,练功,她将身体拗成一个又一个可怕的角度,歪着头,看着班里人投来的怜悯眼神。

三秀还是不在这儿。

“……一早买布料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瓶娘站在槐树底下发了一阵呆。就是那一阵子,她看见三秀从街上回来了。布店里的两个伙计,手里拿着,肩上扛着。看见她买了那么多,瓶娘有点疑惑。

三秀并没看见瓶娘。她向门外面致意。瓶娘也往门外面看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锦缎门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微微摆了一摆,腕上的镯子映着夕阳,闪着刺眼的光。

瓶娘认出那是陶家的车子。远了。

“三秀。”

她忍不住向三秀喊出了声。

三秀显然是听见了,因为她停住了脚步。站在春暮夏初的黄昏庭院里。觉得自己冒失了,瓶娘掩住了自己的嘴,睁大眼睛看着三秀的一举一动。她多么希望她能转过身和自己说话。

但她很快失望了。三秀那只是片时间的迟疑,很快,她就保持着之前的方向,向西面的厢房走去。

西面的落日太耀眼,照得瓶娘眼睛一酸。

翌日的清早,班主召来了班里的众人,面上无大喜亦无大悲。瓶娘踮着脚望了一圈,没望见三秀,就低了头,心不在焉地在门槛上一坐,看几个蚂蚁排成一线,向地上一块饼屑进军。

“《美人瓶》排得怎么样了?”班主开口便问。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众人都不明白班主的意图,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瓶娘依旧低着头。

一个领头的蚂蚁已经走到了那块饼屑边上,挥舞着纤细的触角,好像武生挥舞着头上的翎毛。

这时候,大师兄站了出来,道:

“班主,大家都想排,可是没有瓶啊。”

林庆福板着脸:“还有呢?”

“没钱办行头。就算借,别的班也各有打算,未必能借到。”大师兄倒坦率。

林庆福的表情益发严肃:“还有呢?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出来。”

大师兄面露难色:“如意班的万儿,说钱太少,已经数月不曾来了。”

“还有吗?”

“没了。”大师兄说完回头往瓶娘的方向觑了一眼。瓶娘依旧低着头,事不关己似的。众人中有几个瞧见了,微微摇头叹息。

领头的蚂蚁触了触饼屑——纹风不动。

“那,说到底,最大的问题,还是钱了?”

班主面露不豫之色。

“是。弟子愚笨。”大师兄低头道。

众人都暗暗替大师兄捏了一把汗。

“要瓶。要行头。要钱。——那好。”林庆福缓缓站了起来,向着堂内的人道,“若是瓶也有了,行头也有了,钱也有了,你们说,筹出这台戏来,究竟要多少时间?”

班里众人虽觉得班主的话如同梦话一般,但也觉得这话问的蹊跷,若是真从哪里突然来了一笔银钱也未可知。于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只有瓶娘依旧在角落里闷声不说话。饼屑的周围聚起蚂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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