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两个字呢?可是这三个月来她在十方城备受礼遇,与凤清更是相处融洽……她早就把这两个字背后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祭品,祭谁?
凤清冷笑:“闯青河封印本君还没有和你计较,如今你倒好,擅闯凤君殿,好大的胆!”
“可是叶南郡三万人的性命……”
殿上静得出奇。良久,才是凤清低沉的笑声:“三万人性命又如何,与本君何干?”
夏九瘫坐在了地上,脑海中尖锐地笑声一遍遍地响彻,一个嘲讽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询问:你真的认识凤君么?
传说中的上古战神之后,杀人饮血无数的凤凰帝,真的只是日间饮水种草的傻子吗?
她蓦然记起,她与他真的见面不过一次,白日的他痴傻,幻境中的那一个半月——那半月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她。而她居然自诩与他熟稔?何其可笑。
不多时,云锦纤白的身影款款入到殿上,飘过夏九的身边仿佛没有见到她一般。她轻声细语:“今夜是月圆。”
夏九茫然抬头,她并不知晓月圆代表什么,却没有缘由地起了一身冷汗。再往后,是凤清无谓的声音,他道:“那就今日祭祀吧。”
九.
夏九第一次知道所谓祭品究竟是什么用处。
月初升时,她被一根捆仙索五花大绑到了青河的源头,一把刀割断了她的腕间脉搏,草精特有的荧绿的血潺潺而出,不断滴落在封印之上。
血滴入封印,青河水滔天的巨浪渐渐平息。
她呆呆看着巨浪平息忽然没有缘由地想笑,叶南郡为了讨好凤君送祭品,离玉定然不曾知晓,祭品是用来巩固青河封印的。
“后悔么?”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夏九吃力地仰头,见着云锦站在凤清身边笑靥如花,脸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而凤清,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血越流越多,她却越来越清醒。凤君凤清,他不愧是用兵如神的战神之后,从她进城的那一天就开始算计了吧,兵不血刃让她自己放弃剧毒和刺杀……
后悔么?
“不悔。”她咧嘴笑。
凤清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玩味道:“不恨本君欺你?”
夏九咬牙道:“我本来就是草,何来爱恨。不像你,一腔情爱付东水,枉费力气!”
三百年前躺在沙里奄奄一息不曾怨,三百年后被离玉送到叶南郡时不曾恨,她本就没有那么多爱恨计较,除了最近一两次的“意外”。
一句话似乎激怒了凤清,他脸色霎时阴沉,连紧闭的眼都猛地睁了开来,赤红的眼眸像是燃烧的火焰。
滔天的浪花又翻涌起来。夏九几乎能感受到意识渐渐被抽离——水声轰鸣,有那么一刹那,无数嘈杂与画面在脑海里炸了开来:
万千铁骑,八千天兵,身披火焰的凤凰战将……
她躲在绿叶下面悄悄看着父君与那人交战。一战而捷,那个人身上的火焰消失殆尽摔落到了海中……
她逃过岗哨溜下水,在海底找到那一只湿漉漉的鸟儿拖到岸上,扯了片树叶替它擦火焰色的羽毛。
——我叫崖暖,你叫凤凰吗?
鸟儿扭头不语,她按着它的脑袋笑:喂,你不许叫,暂且和小白一个笼子吧。我去抓虫子给你吃……
夏九没有死,因为她是一株草,还是一株修炼三百年的草精。
她知道自己被挪到了十方城的绛珠草田,每天的清晨,那个眼盲的凤清都回引来最甘甜的青河水替她浇灌。一遍一遍,直到她再也不能承载一丝水分,他依旧不止歇。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憎恨还是追悔。
“水够吗?”凤清低喃。
她在七荤八素中掩面哭泣:要被浇死了淹死了根都要烂了啊你这只傻鸟你还浇……
瓢泼的大雨冲刷着她细细的枝桠,她第一次抑制不住冲动想变成人形把这只闷骚的傻鸟掐死。
三百年前,她在人间等他一句道歉。他却迟到了整整两个月,没有提天帝刑罚,没有提他所经历的一切,他只是对她说:你父君已经身亡。
那一剑,她不想要他性命的。她只是……只是想找个理由,然后,他可以赶走她。
只有这样,她才无悔。谁能料想这只蠢鸟居然呆呆地让人刺?
“阿暖,你何时变成人?”
赤红的眼眸尽是迷茫,让夏九忘记了在大雨中挣扎。她突然很庆幸凤清的眼睛不能视物,如是,他才认不出夏九其实与崖暖有着同一张脸。
十.
变回人形那一日是晴天。
当正午的日光投射在她的每一片叶子上,她伸伸懒腰舒展起一身的枝蔓缓缓变作了人形,无声无息,没有惊动累极沉睡的凤清半分。
傻鸟。她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找了片叶子替他遮去正午的月光。然后轻轻地离开。
“你是崖暖?”十方城门边,云锦堵住了她的去路。
夏九不答,飞身而去。凤清不在,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去解青河封印。
“你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身后是云锦刺耳的尖叫。
那时候,夏九已经到了青河源头,凝神调动所有的神识——
陈旧的封印被解开的时候发出呜鸣,奔腾的青河水一泻而下嘶吼着冲下下游,水流过处万木生辉,沙漠变成绿洲……
叶南郡,得救了。
三百年前救命之恩,三百年养育之恩,在这一刻终于偿还。她终于可以不回去,可以陪着那只傻鸟,照顾那只没有眼睛的老凤凰。一辈子。
可是当青河封印尘埃落定,她回头,却已经看不见十方城。
那个她生活了三个月的十方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九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心如死灰的感觉。
夏九一生都没有如此落魄过。她沿着青河一路寻找,却始终没有见到半点十方城存在的痕迹。过去的三个月如同幻影一样消亡殆尽,直到,一处耕种的残骸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绛珠草田。
傻鸟……凤清……真的存在过。然后他连同十方城一样失踪了,不知死活。
眼泪渐渐盈眶,夏九无力地蹲在田边。
“你又害了他一次。”一声冷笑响了起来。
云锦!
夏九忙擦干眼泪,却只见着云锦越发嘲讽的神情,她道:“你知不知道,青河印是维系十方城苟延残喘的封印?”
“我……”
“你知不知道三百年前你一剑差点害了他性命?你知不知道他是靠着青河印才得以保住剩下的半条性命?你知不知道……”她冷笑,“青河印解开之时,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他在哪里……”夏九慌乱地抓住云锦急道,“他在哪里?!”
云锦嘲讽地笑:“去找啊,穷你一生,你也休想找到已经魂飞魄散的人!”
魂飞魄散。
夏九的世界只剩下云锦尖锐的嗓音一遍遍地回荡,心跳连同呼吸一并被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