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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牌小艾(65)

欲哭无泪,原来是最悲哀的。

悲伤不能顺着眼泪流走,只能憋在体内,硬生生蒸发再凝聚,日复一日地酿成碗苦酒,时间愈久,愈是浓烈。

我不想再折磨他,但我仍忍不住再问:“当时,为什么不强行带她走?若你坚持,她不会执意留下!如果你知道她是无奈的,如果你清楚地知道她对你的感情没有变过,那你为什么不对她说,告诉她,无论她遭遇了什么,你都不会介意?还是……你其实是介意的?”

墨谦越过我,走到花妈妈的墓碑前跪下,抬手轻轻抚摸着黑色的墓碑,好像抚着花妈妈乌黑的秀发,良久,才慢慢道:“不,我从来不曾在意过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需要顾及她的感受。她一直认为,我们两个,不是平等的,所以我不能不征询她的意见就做出关系我们两人的决定,我不能擅自替她决定未来,我更不能用一种施舍的态度告诉她,我不介意。若我这样做,她会觉得她彻底沦为了我的附属品,她会在余生内都郁郁寡欢,因为她会发现她所追求的原来也不过如此,她会彻底丧失所有的希望,她会失去为之奋斗的目标。”

“我尊重她,所以我尊重她的决定,若她认为我们暂时不应在一起,我便耐心等下去,我不会逼迫她下任何决定。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做出了这种决定,但若她是这样想,且不愿让我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但我最后悔的,是我没有告诉她……”

他轻咳一声,低下头良久,才继续道:“我没有告诉她,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认为她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在我的心里,始终如一。我爱的,始终只是她而已。”他抱住那黑色的墓碑,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上面,闭上眼睛,微笑着重复,“翠儿,我一直爱你。”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你究竟有没有眼睛?

秋风起,吹起他散乱的长发,我突然发现,他的发顶绽开一朵诡异的白花,大惊之下仔细查看,才看出来,那是他新生的白发。

不是几根,而是全部变白了。

乌黑和纯白突兀地接驳在一起,就仿佛在暗黑的夜幕上隐秘地绽开一朵纯白的烟花。

当年花妈妈跟我说伍子胥过关的故事时,我尚嗤之以鼻,认为再怎么大的打击,再怎样的心力交瘁,都不会有一夜白头这样戏剧化的事情发生,原来这样的事真的是可以发生的。不是一夜白头,而是几天之后,才看的出来,新生的头发已全部是雪样的银白。

那得是多么沉重的哀伤,才会令身体做出这样极端的反应?

我在墨谦身后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他夫妻磕了三个头,起身,无声地走了。

我要去哪呢?我能去哪呢?

突然不想回无月小筑,那里当然好,很好很好,但是,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去么?

可是,哪里又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我麻木地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风满楼原先所在的大街。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楼门紧闭,有人经过这里时,摇头叹息,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走过。也许他们心里还记得那天花妈妈的惊天一舞,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在乎京城里是否有风满楼的存在,也许花妈妈用生命谱就的最后一歌,在他们的心里,不过是几天的谈资而已?

这个家已经没了,不是指风满楼关门了,而是,风满楼里已经没了花妈妈,那么,它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如果无月小筑里没了南平和吴越,那么,它还能算是我的家么?

我抱紧手臂,好冷,还是回去吧。

转身之际,却听到有犹豫的声音叫我:“小艾?”

我转头,是柳扶风,她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头上没有戴任何珠翠,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我惊喜,箭步上前:“柳姐姐?”抓着她的手,我的眼泪涌出来,哽咽着,“柳姐姐!”

柳扶风摸着我的头,颇欣慰地:“在我走之前,还能见到侬,上天待我真是不薄。”

我抬头,惊讶地低呼:“柳姐姐,你要去哪?”

柳扶风笑了笑,瞬间换成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阿拉还能去哪?阿拉要去乡下啦!”说着点点我的额头,一副耳提面命的架势,“就是枫城附近,有时间去找我哦!”但转瞬又黯然下来,深吸了口气才强笑道,“还是不要再见了吧,再见,就是孽障了。”

我点点头,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擦干眼泪,问她:“是谁赎的你?他对你好么?”

柳扶风点点头,一脸温柔的笑:“是个小商人。我自己有些体己钱,再当了首饰,加上他这几年跑生意攒下的钱,刚刚好够用。”又摇摇头,自嘲的语气,“以前一直觉得他穷,看不上他,但现在想起来,只他对我是真的好。我上香,他会暗中保护我;我嗓子疼不能登台,旁的人都是送来金银首饰,诗词歌赋,只他是熬了浓浓一罐川贝雪梨羹捂在怀里送给我;我得罪了权贵,花妈妈叫我分摊六成平事的银钱,是他把赚到的款子送来给我救急……”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脸上难得涌出一丝红晕,她将包裹紧紧抱在胸前,缓慢而坚定地,“他会是个好归宿。”

我握住她手,衷心道:“柳姐姐,祝你幸福!”

柳扶风反握住我,信心满满:“我会的。”说着微笑着回头。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个男人,正在套一辆大车,似乎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但仔细看,他眼角余光似乎总是溜向这边,唇边绽着抹相同的幸福的微笑。

看了这男人,我才算彻底放心了,我也相信,他们会幸福的。

最近经历了太多灰色的伤痛,看到这样完美的幸福,就好像看到从厚厚阴云中透出的一线阳光,让人觉得身上重新有了力量,有了希望。

我同他们微笑着挥手道别,转身急急地走了。我突然很想快些回无月小筑,不知南平他们有没有回来?若没人等我,那,我便去等待别人吧!

我的预感竟然这样正确,南平,他确实已经回来了。

第四十六章

南平,他确实已经回来了。

他看到我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直直地跪下,一言不发地为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骇笑着侧身躲过去,跑上前想要拉起他,嘴里胡乱地打岔:“南平南平,你这是怎么了?拜高堂也要俩人一齐才成啊?”

南平没有如往日一样面孔扭曲地怒斥我胡说八道没长进没眼力价,而是依旧僵直着身体,膝盖好像在地上扎了根。

我也跟着严肃起来,仔细打量他,眼底有严重的黑影,眉头轻轻拧着,发髻散乱,衣衫上有明显的污渍和褶皱,眼神一直没有与我相对。他,这几天不眠不休,该是累惨了吧?那么他专门等我回来,一回来二话不说便向我下跪磕头,自然是有求于我,也自然是极为棘手的事,他料定我未必答应,才会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