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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娼为良(58)

正喜不自禁,沈念恩又继续道:“这一个多月,让你担惊受怕、受伤卧床,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夫妇二人,向你赔不是了。”

他站到樊青青的灵位旁边,向我躬身行礼。

我忙双手虚扶:“言重了,还要多谢你为我谋的新身份。有知州老爷作保,相信我从此以后,便与沈家堡再无瓜葛了。”

沈念恩深深看我,又别过眼睛长叹一声:“叶苏的人已经来了两天了,我一直客客气气地请他等在府衙,不过他昨天已经威胁过我一次。他说叶苏请他传话,若我不肯放人的话,恐怕我今后出门都要小心一些。”

他垂着眼睛一笑:“看来无论是青青还是你,都有让人疯狂的力量。”

“待会我便叫那人过来见你。”

我忍不住问他:“那么,你以后会如何?我是说……樊姑娘既然已经……”

沈念恩轻声:“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若过得好,对她不公。”

长开眼指的是从不合眼的鳏鱼,鳏夫一词,便出自此典。我不禁黯然,半晌劝他:“死者已矣。樊姑娘对你用情至深,她劝你去搏功名,便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只要你心里想着她,她便是无憾了。若是我死了,我……叶苏如果也因我半生孤苦,我虽然感动,却仍是心疼的。”

唉,为了劝他,我只好老着脸皮,宣布对叶苏的主权短期生效。

沈念恩却只是笑笑,偏过头低声:“走吧,你回房歇歇,把脖子上的伤处理一下,我去叫那人来。”

我叹一口气,跟着他出去。

子兰的手抖得好似得了帕金森,我斜她一眼,随便指了别的丫鬟替我伤药,又淡淡道:“借刀杀人?你那点小伎俩实在嫩得很,还是老老实实做个丫鬟吧,别想那些个不该想的。省得哪天,把自己的命给玩掉了都不知道。”

她咬了半天嘴唇,突然呜呜哭着跑了。

啧,玻璃心了?我以为这玩意只有温室里的小花才有呢。

沈念恩所说的“叶苏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熟人,救我和倾羽出沈家堡的“高衙内”——封长海。

他乡遇故知,我险险喷出两管老泪:“封大哥,又见面了!”

封长海笑着迎上来向我拱手:“姑娘让我好等!咱还真怕那混蛋知州老爷不放人呢!”又低声道,“为防有变,咱们天黑就走,兄弟们都在沿路等着,就算是他府军出动,上了船也奈何不了咱们。”

我结结巴巴地重复:“兄弟们?……可是麻烦诸位大哥了。”

封长海暧昧地笑:“哪里,能为嫂子效劳,咱们求之不得呢!”

我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叶苏呢?他可还好?”

封长海道:“姑娘放心,叶老大还在南洋,一时赶不回,这才叫咱们过来帮衬着些。这几日海上起风,船队顶风航行,怕是还要拖几日呢。说不定,等姑娘回去,正好能赶上迎接叶老大。”

我笑笑:“哦。”

我承认我是个混蛋,因为我现在已经想着如何瞒过众人,中途下船了。

废话,叶苏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又巴巴把我接到他的大本营落霞,他怎么可能不动用人海战术和恩情攻势两大杀伤性武器轮流打击我,直至我沦陷。

我不想被他攻陷,更不想听到他说,啊,你拒绝了我,那就好聚好散喽,反正我身边也不缺莺莺燕燕,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不是非你不可。

两种结局都非我所愿,我只有跑了。

我是个懦夫。

但是古往今来,英雄注定是去送死的,平安活着的都是懦夫。当懦夫没什么不好,起码,能太平一世。

夜半,封长海带着我越墙而出。

他把我塞进马车,快马加鞭赶赴港口。我一时恍惚,好像我刚刚逃出携芳院,即将展开美得冒泡的新生活,我肩上未愈的伤也都是假的。

一路上呼哨声不绝,马车每过一段路,便会有几声夜枭一样的鸣叫呼应着响起,这应该就是封长海口中的“兄弟们”在一路为我们保驾护航。

嚯,洒家的排场真大,派头直逼国家领导人。

青塘比沈家堡要小一些,我们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码头,岸边只有一艘大船泊着,船上不时有人探头张望,像是在等人。

这大概就是接应的船了。我长出一口气,恨不得甩着绸子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封长海招呼船上人放下跳板,带着我上船。

我双脚刚刚站在实处,所有船工便围过来,拍手笑道:“人总算是接回来了,幸不辱命!咱们被叶老大一天三遍地催着,心里慌得很,这下见着姑娘,可算是一颗石头落了地了!”又有人攀着船舷不断打着呼哨,说是招其他兄弟回来。

过不多时,便有四五人带着赶车、打更的家当小跑着上了码头,对着船上吹了几声口哨之后,便将手里的东西直接扔在地上,伸手拽着船上垂下的绳梯,猴子一样飞速上船。

几人上了船,便大喇喇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笑:“船上待得久了,甫一上岸还觉得别扭呢!”又跳起来围着我参观一圈,啧啧地笑闹,“姑娘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怪道叶老大对姑娘念念不忘。咱们就等着叫你嫂子啦!”

我也笑:“各位大哥误会了,其实我欠了叶苏的钱,他怕我跑了,他借出的银子便打了水漂呢。”

众人哈哈大笑,挤眉弄眼:“等姑娘嫁给叶老大,钱箱的钥匙自然归你管,还谈什么欠不欠的!”

封长海笑着推了几人一把:“叶老大嘱咐咱们什么来着?莫再玩笑,既然人到齐了就快些开船吧,省得夜长梦多。”

船夫们齐声笑应了一句,各自散开准备。

却在此时,码头上传来一阵笛声。

封长海咦了一声,凝眉远望,沉声道:“那个知州追来了!咱们快走!”

我也看到了。

沈念恩仍是一身月牙白,斜斜坐在一块突起的礁石上,乌发半挽,俊脸微垂,猎猎的寒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凌乱。

我向封长海笑笑:“封大哥不必担心,他只是在悼念亡妻。”送别亡妻的肉身。

他的笛声比上次听见的更加幽怨,我似乎能够直接看到,原本色彩鲜亮的绿水和小舟渐渐泛黄,如同被时光暗淡的照片,渐渐抽成了黑白的灰烬。

笛音婉转,我的胸口突然酸疼得厉害,仿佛春红在我身体里头,轻轻地唱着水北小调相和。

我默默抓住衣襟,用春红的眼睛看着他。

一曲终了,沈念恩起身,遥遥看着我,白色的衣摆在夜风中上下翻飞。

我们沉默地对望良久,直到船工们攀上栏杆喊起开船的号子,沈念恩才猛然转身,大步离去。

他一直没有回头。

封长海轻咳一声,犹豫着问:“姑娘和这位知州老爷……?”

我笑笑:“因为我长得极像他的亡妻,所以被他家大管家使手段留下。他也是日前才肯相信,世上竟有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