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看了眼一直在走神的同伴，想想对方手里的是两大包草叶、不怕摔，何况这里是关隘范围，不用担心走失一位校尉，所以也就自顾陪着腾空回去了。
一回来，就看见有些旧了的书案兼食几上有一摞纸张。
士人们早就摸清了：这位李氏县主真师不好文学，却很会写信。他们给腾空送来一叠诗札，干净漂亮的字迹，厚实洁白的纸张，当然最要紧的还是上面的内容。
开篇第一首，就让腾空彻底哑口无言。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太原王氏的王季凌，人到中年，居然能续娶到太原李氏女……也是！这样惊心动魄的诗句……
师傅看了也会怔住的吧！
腾空将整份手札全部看完，果然，只记得住那一句。她将这次行军、盛夏几款养生茶汤和养生酒，和春风不度玉门关都写入信里，然后一点不辜负大家期望地将整个诗札附上。她坚信长公主对诗文的记性远远超过自己——在这方面，识字的人其实大部分都比她强。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说完全不被诗文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站在高高的关隘望下去时，腾空想的居然是：若要攻破这关，必是从后方破的。没有人，特别是习惯马上挥刀的军队会用大量的尸体垒起攻城的土包……
“真师？”今天轮到守卫这位真师的是郭校尉——其他贵族也好文士也罢，没半个有资格让一名校尉亲自跟随保护。
“哦，郭校尉……你看过那首凉州词吗？”
“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很多人去买了笛子，正在学呢，所以营里一片鬼叫。”
玉门关的每一个人，只要神智清楚，都记住了这首诗，其他的诗人文士们再妒忌也没用！
而腾空昨天就出了重赏，让回京回复军报的传令军士用两百里加急的速度将她的信件先送去师傅那里：这样，长公主肯定能成为贵胄中第一个传扬这首诗的人——那是件很值得得意的事！
“郭校尉，你说，这座关，还有南边的阳关……又能挡住谁……”腾空纤指虚划。
郭校尉思考片刻后答道，“这关城，既是兵营，又是补给大营，关下集市也不收什么商税。而将士和商贾们知道这里有守军、有吃喝药草，足矣！突厥人、吐蕃人，都极少攻城，所以最得方便的反倒是胡商。”
“哦……明白了！难怪，走了几千里路，居然在这里才看到我要找的东西……”而且便宜得吓死人！守将还说，其实她只要付出那匹只有京中豪贵才可能有的织锦就差不多了，那卖主白得了金子，自然有些心虚，干脆送她一把据说是万里外的大食出产的精美小刀。
回身，下城墙。
一路上的军士们行的礼各式各样，居然还有合十的……可他们尊敬的心理是毋庸置疑的：
这位可是真正的修道小神仙！谁有本事几个月每日只吃一顿饭，竟还风度好得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弯腰的？！原本有半数的人打赌认为她肯定晚上偷偷吃东西才能不饿晕。可是连续盯了几日后，这些无聊的家伙们统统成了道家信徒。
离开玉门关之前，腾空又送了几个就地取便宜药材的养生药茶配方。对她来说很简单，可拿到方子的人大概会对不同体质、不同时令的搭配看得有些发晕。
上述这些诡异之处，腾空一律懒得理会。
她又要赶路了！
而央妪等人则忙着清洗、补给，一刻没休息地准备接下来近两千里的荒原行军。
领头的说了，这一路人烟稀少、水源也不多，途中只有三个提供少量水粮火种的简陋官驿。因此与其在路上受罪，不如辛苦几天，十天赶到安西府。
裴旻私下告诉腾空，这条路上，一日走两百里相当累，但只要马匹照顾得当，倒是坐车更好。
等真的到了荒原，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毫无生气，加之白日炎热、夜晚寒凉，偶有毒物冒出来吓吓人，三天下来就快受不了了。要不是遥远的地方有点点雪白，人们都快以为自己已不幸地离开了人间。
篝火边，有歌声、有乐音，在无边无际的荒原暗夜中几十里外都可以发现这一大队人马。
当腾空可以静下心打坐练气时，营地里只剩值夜士兵的脚步声和火焰燃烧的嗞嗞声。
这天地间的气息，纯净而广瀚。修行者置身于此间，仿若自身已融入风中，在无尽旷野里自由地飞着……
第38章 高昌
过了三处绿洲驿站后，精疲力竭的人们终于看见了安西府所在的高昌城。
裴旻和郭校尉前来道别。他们奉兵部之命护送一群文人，以及她这个挂名的太医院药使到高昌。抵达之后，他们就身不由己了……也许还会永远埋骨于此……
腾空平静了十几年的心起了涟漪。也许，这一路同行的人中，很多再也不能回去故乡了。
“两位，药的样子记熟了？”
“咳……还是很好记的。”郭校尉有些尴尬。不就是曾把内服的红色补气丸和黑黑的解毒丸搞错了吗？！
“真师这就去军医营？”裴旻替腾空试验了，闻味道就能知道是哪种。
“是。贵的、便宜的方子，我各弄了一份，与军医们好好切磋。”这回不用赶路，她甚至可以住到明年！
“对了，真师何时回京？”郭校尉既是替同袍问，也是为自己问。
“我想明年开春后再走。嗯，等杏酒酿好再一起带走。”现在入秋了，虽然白日仍有些热，晚上竟然得盖毛毯！但好在有大量甜美的瓜果，这让腾空动了酿果酒、制干果的念，并且已经开始在找酒坊和人手。
两人顿时眼睛发亮。玉盈真师出手的东西，一向是最好的、也是最贵的——真师很慷慨的，一定不会向他们收钱，他们只需要出些劳力……
＊＊
最后，腾空被安置在内城距离官署不远处的一栋小楼。
都护府本以为这是太医院想找珍奇药材药方顺便弄点好处，后来知晓来的是位精通药理金针的县主真师、立刻变了方式主意。而现在，两位长史拜见后，知道腾空是位谢绝宴饮和来访，只对药石和修行感兴趣的女冠，不由大吃一惊。
于嬷送上的茶汤，色香味与一般的茶大不相同。
“两位，秋日天燥夜寒，这茶清肺固元，于身体有益。”
“多谢真师。”
“多谢。”
都护府的长史品级略低，但各个都是有些实权的，且也见过很多权贵。可腾空实在是出离他们的认知。
“此处不比京城，我等安排了些侍女护卫人手——”
“无须烦劳，我无需伺候的人……这位于嬷的两位儿子都是军人，其中一位就是在安西府阵亡，另一位在幽州军中去世。”
不论真心假意，两个官员都对于嬷一礼，说了些宽慰的话，后者自然也一通回礼。
看得出，两个军人儿子都故去的这个妇人现在生活得相当不错，气色很好、衣着也体面，事实上比一般的中年平民妇人好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