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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84)

沈家妹说起来的时候,浑身瑟瑟发抖。

那样的记忆,明珍知道,恐怕永生难以磨灭。

第八十二章 孤岛岁月(5)

出租车在两旁种满了悬铃木的霞飞路上驶过,明珍托着腮望着树上那巴掌形状大而碧绿的叶子,在春末夏初的风里微微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光影斑驳。

人行道上有绅士淑女把臂而行,间或可以看见小巧的蕾丝遮阳伞优雅地擎在洋女戴了真丝手套的手里。洋女顾盼自若,风情无限。亦有上海女子,穿及膝的绣花旗袍,黑发烫成微微卷曲的式样,要么以别致的发卡别着,要么索性披在肩上,统统背影窈窕,身姿曼妙。

同伊们相比,明珍身上的藕荷色素缎旗袍,便显得朴素太过,好在外头披了一件明珍自己勾结的珍珠灰小坎肩,繁复精致的花式,使得明珍的素色旗袍生出别样低调的华美来。

沈家妹曾经极羡慕地摸着明珍织出来的毛衣说,“少奶奶的织工真好,拿到外头去,不晓得那些太太们要多么眼红呢。”

明珍笑一笑,没过几日,也给沈家妹用家中的旧毛线织了件小坎肩,私底下悄悄交给沈家妹。“你穿在里头,不要让奶奶看见。”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结了秘密同盟似的,躲在角落里偷偷笑。

纪母是极看不惯那些上海做派的小姐太太的,常在明珍跟前耳提面命,要明珍懂得做媳妇儿的规矩,不要跟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学,弄得中不中洋不洋的,画虎不成反类犬。

明珍是上过新学的,未嫁之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又从未阻着她接受新思潮,所以总是不以为然。可毕竟是自己的婆婆,殊良的母亲,再不以为然,明珍还是将做姑娘时在娘家置办的美丽衣服,统统收进了五斗橱最下一层去了。

才这样想着,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后头一辆黑色轿车趋前,与明珍所乘的出租车并排停了下来。

明珍的面孔正对着那辆轿车的车窗。

一个男人的侧面映入了明珍的眼帘。

浓密微卷的黑发,斜长飞扬的朗眉,狭长明亮的眼瞳,挺直的鼻梁同菲薄的嘴唇……

除非化成灰,否则,明珍决不会错认。

淮闵。

明珍一声呼唤,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只为对面轿车中的淮闵,透过车窗,也看见了她。

然后,淮闵做了一个明珍万万也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拉拢了车窗上的深色窗帘。

明珍再迟钝,也晓得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淮闵不打算与故人叙旧,甚至是避之惟恐不及的。

明珍心间有淡淡的感伤,想起那年徽州夜空里,绽放的美丽烟花,以及,那夜,有两个少年,愿意维护自己的心意。

只是,现在,他们中一个漂洋过海,去国经年;一个,大抵是有什么苦衷,来去匆匆,不见故人。

“少奶奶,少奶奶?!”沈家妹叫了两声,不见明珍回应,以手轻轻碰了碰明珍的手臂。

明珍回过神来,“什么事?”

“我们到了。”沈家妹指了指幽寂马路旁的一处铁门。

“哦。”明珍点了点头,看着沈家妹付了车资,两人一起下了车。

明珍抬头望着眼前的建筑,这一幢红砖房子,绿树环抱,鲜花掩映,幽静雅致。南面的红砖墙上,爬满了藤蔓柔韧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明珍一见,便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

沈家妹上前去,按响了门铃,过了没一会儿,一个少女翩跹如蝴蝶般跑了过来,拉开了一角铁门,放明珍与沈家妹进门。

还没等明珍开口,那少女便猛地扑进了明珍的怀里,“姐姐姐姐”地叫。

明珍笑了起来,摸了摸少女的头顶,“这么大人了,还跟姐姐撒娇。”

少女正是柳明珠,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婀娜娉婷,仿佛当年的柳明珍。

明珍与妹妹手挽着手,一起朝里头走去。

“爹爹姆妈小外婆奶妈已经念叨不知道多少次了,说明珍怎么还不来。”明珠笑着半挂在姐姐明珍臂弯里,“恨不得缩地成寸。”

明珍笑起来,“有你这样说爹爹姆妈的么?”

两姐妹都已经学会了上海话,只是偶尔会露出一点点徽州的乡音来。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们才会想起,以前徽州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来。

两姐妹走进门去,客厅里许望俨柳茜云已经等得望眼欲穿。

虽然女儿并没有嫁到外地去,可是到底是人家媳妇儿了,没有动辄回娘家的道理,想见上一面,总要寻了理由才能成行。

一家人围住明珍,询问明珍最近生活可好,殊良待她是否体贴?公婆相处可还融洽?

许望俨微笑,明珍回家,总是教人格外高兴的一件事。

明珍与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闲叙,听说承冼表哥与火柴大王的女儿订了婚,只等夏末天气微微凉快点的时候完婚。又听说不少青年才俊向明珠发起了追求,轮番地邀请明珠出门听戏看电影,花与礼物更是才常有常新,从不间断。

大弟明辉如今也已是英俊少年,在天理会办的男校里读书,成绩名列前茅,据说学校打算交换他去英国学习。

明珍边听边微笑,心里十分高兴,只是难免心里会浮上“要是明耀也在就好了”的淡淡遗憾,转瞬即逝。

待到客厅里的落地钟发出八声悠扬钟声,明珍不舍地起身,同双亲弟妹与小外婆和奶妈告辞。

“下次禀明了公婆,再来。”柳茜云拉住女儿的手,轻轻说。

明珍点了点头,带了沈家妹,出了门。

明辉已经替姐姐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目送姐姐上车,一家人才返回屋里去。

明珍上了车,和沈家妹坐在车里,回身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红砖房子,心中恋恋不舍。

过了一会儿,沈家妹疑惑地碰了碰明珍,轻声在明珍耳边道:“少奶奶,这——好象不是回家的路。”

这样一说,明珍也发觉,司机走的,并不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

“司机先生,你走错路了。”

那司机戴着鸭舌帽,长了一副大胡子,听见明珍这样说,竟微微一笑。

“我知道。”

明珍如遭雷殛。这把声音,这把声音——

叶淮闵自后视镜里看见明珍怔愕的表情,心中块垒,竟似消除了大半。

“我有事请你帮忙。”淮闵不打算同明珍兜圈子。当年在徽州火车站,自己在明珍眼皮底下,逃脱伪军的追捕,明珍镇定自若,没有泄露一点点他的形迹,他就已经知道,柳明珍是一个可以担得起他的托付的女子。

“我想请你替我到罗森堡药房,给大卫传个口信。”淮闵压低了声音说。

“好的。”明珍问也不问,便答应了下来。

倒是淮闵,有些歉疚,“我此次回来,不能久留,租界里也到处是日本特务……”

淮闵苦笑,他不怕牺牲,他只怕完不成上级交代的任务,有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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