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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83)

这才将这孩子的面目看清楚了,竟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子,自称“沈家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伊的真名,也没有人打算去证实。

纪母是反应最激烈的。

“谁晓得伊是什么来路啊?万一趁我们睡觉,卷了东西跑掉怎么办啊?”

“身上有没有虱子啊?会不会传给我们啊?”

“伊醌了阿里啊?(她睡在哪里啊)”

“伊能做什么啊?”

明珍一一答复了婆婆的疑问,安抚了老人,才带着沈家妹回到楼上,两人合力将隔临的一个小杂务间整理出来。

“阿妹你以后就睡在这里,我会教你做家务,如果碰见爷爷奶奶,嘴巴要甜,万一他们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一定不要顶嘴,知道么?”

沈家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就此将沈家妹带在了身边,教她洗碗扫地晾衣服。小女孩儿极聪明,一教就会。

此时此刻,明珍还不知道,沈家妹在纪家,一留就是六十多年,即使在战火蔓延,举家逃难的时候,沈家妹也始终不离明珍的左右。

第八十一章 孤岛岁月(4)

一九四一年,春衫已老,夏衣微薄的时候,明珍接到母亲柳茜云的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珍正在厨房里准备下午点心。

身量已经拔高了不少的沈家妹穿着白衫黑裤圆口布鞋走进厨房。

“少奶奶,亲家太太打电话来了。”

是母亲,明珍心下一喜。

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明珍同母亲却格外亲近,总有讲不完的话,难得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想是有什么事的了。

明珍将手在干净毛巾上拭了一拭,解下围裙,走到客厅里去。

象牙白描花电话静静搁在茶几上,明珍走过去,坐在沙发一角,拿起电话来。

“喂?”

彼端传来柳茜云清晰的声音。

“明珍,你礼拜五可有时间?”

礼拜五——明珍想了一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日脚不过是一日过一日。

“应是有的。”

“我同你爹爹已经找好了房子,在法租界里,打算礼拜五前搬进去。”柳茜云的声音里有些许暖意,“乔迁之喜,就自家人小聚,你也来罢。”

明珍听了,十分替父母高兴。

当年外公去世,父亲母亲已经打算从宅子里搬出来,只是彼时正是最最混乱时候,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现款,又兼之二舅舅一家极力挽留,赁屋而居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可是到了现在,承冼表哥都要同未婚妻完婚了,柳家的生意又早已渐渐恢复了旧日里的光景,二舅舅家时时要宴请名流富绅,便显得拥挤了。

如今听母亲说已经找到了房子,明珍自然很是为家人欢喜。

“嗯,我同殊良说一声。”

挂了电话,明珍坐在沙发里略发了会儿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

这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旧年过年的时候,有人打海外来,捎了信到柳家。信里夹了照片,竟然是小弟明耀与勖家一门的合照。照片里的柳明耀明显长高许多,也健壮不少,站在英俊的世钊身旁,不知恁地,竟仿佛是两兄弟般。

明耀在信中说,在美利坚国一切均好,很得勖家照顾。白天上学,放学回来就在勖家开的古董店中帮忙。有高大洋童起先因他是华人,动辄欺负,他最初不敢叫勖家二老与世钊哥哥知道,后来倒是世钊发现他身上总是带着淤青,便叫他还手。

“世钊哥说了,你尽管同他们动手,出了事情,哥哥在你身后。我同那几个洋童扭打了几次,竟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班级里再没有人敢欺负我。”

明珍想象弟弟说这话的样子,心酸又好笑。

信末有世钊的只言片语,只说一切皆安,请众人放心。

一家人看了信,唏嘘不已。

明珍知道,小外婆同母亲有时候会偷偷落泪,又思量着,假使当初她不那么倔强,而是同世钊一起去了海外,如今的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只有明珍自己知道,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期间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三太太没了。

三太太拎了一箱二十根金条同数目颇巨的现款,离开了柳家,原本已经同柳家没有干系。柳家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照三太太。

只是偶尔能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三太太迷上了唱戏,做了一个男旦的过房娘(干妈),每逢那戏子上台演出,都要送花篮、送匾、送银盾,替那男旦捧场送行头,制造声势。

小外婆为此忧心忡忡。到底是一个养在深闺及十年的女子,如今只身在外,又有那么多钱财傍身,不知是福是祸。

小外婆舒氏的忧心终是成了现实。

三太太一日看了戏回家途中,被蒙面歹徒连刺数刀,被发现时早已气绝多时。坊间传闻,是三太太做为那男旦的过房娘,因另有富商太太看上了那男旦,同三太太别着苗头地捧那戏子的场,三太太一时胜出,风光无两,说了几句得意忘形的话出来,传到那富商太太的耳朵里去了。那富商太太原就是大亨的女儿,母亲娘家是本地流氓,身后颇有势力,哪里肯吃这样的亏?便暗地里叫人去修理三太太。不知是下了令,叫三太太没有活路,还是一时失手,总之断送了三太太一条性命。

三太太因已出了柳家,又没有儿女在身边,巡捕房便已遭歹人抢劫袭击伤重而死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小外婆出面,领回了三太太的尸体,火化了,葬在柳直墓地所在的墓园里。

明珍知道,小外婆有物伤其类的凄凉与悲哀。

而那个三太太为之争风呷醋,断送一条性命的男旦,由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三太太带出去的金条同巨款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早已经被三太太挥霍一空,已或是被那男旦席卷而去。

这成了无解之谜。

明珍常常想,这大抵便是命罢。

礼拜五,明珍早早与殊良说好了,下午将公公婆婆的晚饭都烧好了,备在焐扣当中,然后带着沈家妹一起回娘家。

“路上当心。”殊良这样叮嘱妻子。

明珍叫了出租车,带着沈家妹,出了门,报了地址。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过,明珍望着车外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三步一茶楼五步一戏院的繁荣景象,心中却是荒凉的。

在这繁荣以外,战火已烧遍了全中国,屠杀奸淫掳掠,即使不看不听,屏住呼吸,明珍也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发生。

沈家妹同自己熟悉亲近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她在逃进公共租界前的遭遇。当时日军占领上海后,便在城乡各处抢夺中国年轻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剥掉她们的衣裳,在肩膀刺上号码作为标志,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那些女子多数都深以为耻,不敢逃跑。而她当时年纪还小,一路带她逃难的一个哥哥,拼命保护了她,甚至不惜剪去她一头长发,将她浑身涂抹得肮脏恶臭,让人见之则避,这才避免了那样耻辱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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