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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81)

柳青云念完了遗嘱,向众人展示了遗嘱,上头的公证人签名,竟然是舒先生与另一外参加明珍婚礼的徽商。日期是明珍与殊良结婚当日——十月二十八日。

明珍一见,眼泪便似断了线的水晶珠一般滚落下来。

外公竟然早已预见了死亡么?

怎会没有人注意到?

外公分明是强自撑到自己结婚,看见自己三朝回门,得着殊良的呵护宠爱,才安然而去,撒手人寰。

是不是?倘使自己不回门,外公为了等自己,还能多撑些时日?是不是这样?

殊良仿佛感觉到了明珍内心的自我折磨,轻轻搂紧了明珍的肩膀。

“外公走得了无痛苦,且没有遗憾,你应该觉得欣慰,明珍。”

说完递上自己的手绢。

明珍接过来,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些珠宝首饰古董,我都不要,青云你一概换成黄金给我罢。”三太太忽然石破天惊地说。

青云深深看了三太太一眼,又望向母亲季氏。

季氏心灰意冷,摆了摆手,“让她去罢,她的心由来也不曾真的在老爷身上。”

柳青云颌首同意,“三娘且宽限两日,容我筹措。”

三太太冷冷地站起身来,“就两日,多一天,须得多加我一根金条。”

二舅妈几乎想说你为什么不去抢?到底还是忍住了。

两日后,三太太一人,叫了脚夫,拎了行李与一箱二十根黄金与一手袋现款,离开了柳家。

又两日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日本侵略者,全面占领上海,明珍一家所在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宣布中立,沦为孤岛。

真正的苦难,才方拉开序幕。

第七十九章 孤岛岁月(2)

即使身在租界,明珍心中也始终惶惶。

家中气氛愈发沉重起来。

婆婆每每惊醒,担心日本人会得从门口冲进来,日夜不能安枕,人明显瘦了一圈。

纪家的药房在未被日本人占领的公共租界内,一时半刻倒也还安全,可是运药进货的码头和仓库却都在日本人的占领区里,出入无方。

外头每天都有消息传来。

日本人在老城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婆婆的身体越发虚弱,躺在床上,口中无味,明珍心中焦急。

殊良每日照常去药房,留下父亲与妻子照顾病中的母亲。

纪母已几日,只浅浅喝了一口水,便再不吃什么东西。

纪父每日伴在老妻床边,握着老妻的手。

“贤淑,你得吃一些东西。你这样不进饭食,身体要吃不消的。”

纪母咳了一声,“颖寰,我想吃一碗芝麻糊。”

纪方瞿听见妻子愿意吃东西,立刻打算起身,“好,我去给你买。”

纪母却紧紧拉住了丈夫的手不肯放开,“颖寰,你别走,我害怕。”

纪父看着床上消瘦了不少,眼中透出惊恐的妻子,叹息一声。

“好,我不走。”

明珍端了水在一旁伺候,听见婆婆说想喝一碗芝麻糊,便悄悄将水杯放在一旁,退出婆婆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明珍打开衣橱,找出一套佣人穿的衣服换上。

虽然外间目前并未被日本人占领,可是受日本人控制的汉奸特务却在租界内猖獗,大肆活动。

明珍不敢冒险,只有穿佣人衣服,才较不受人注意。

毕竟世道再怎样艰辛,有钱人家的日子照样还是要过下去的,差遣佣人出门买东西十分常见,不会启人疑窦。

换下了小羊皮拖鞋,穿上圆口黑面儿布鞋,将稍微长了些的头发绾起来,以黑色别针卡住,拎上篮子,里头装着小奶锅,明珍出了门。

离家不远的弄堂口,那个小点心摊竟然还在,每日里卖柴板馄饨豆腐脑芝麻糊等。

明珍犹豫了一下,掏钱买了两碗芝麻糊,盛在小奶锅里,往回走。

回程,不过一点点路,明珍始终觉得有视线盯在自己背上。

明珍心中一惊。

自己一副佣人打扮,又只买了点心,并不多做耽搁,怎么竟被人盯上了?

明珍回头,左右看了一眼,又不见什么人,心中惊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忽然背后便有一股力气撞了过来,随后拽住了明珍挽在臂弯里的篮子就跑。

明珍不知恁地,便放下心来,眼明手快,一把攫住了那只拽了篮子就想跑的脏污小手。

那脏污小手的主人也不呼叫,只是胡乱踢打,想从明珍手里挣脱出去。

明珍被踢了两脚,生疼生疼,却不放手,只柔了声音,对那小孩子说:“我不会打你,你别怕。你是想吃东西吗?”

那浑身上下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孩子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戒惧地望着明珍,可是终于不再踢打。

明珍感觉手下那瘦骨嶙峋的胳膊,心中微微一酸,蹲下来,与那孩子对视。

孩子大约六七岁样子,可是,明珍猜想,也许不只六七岁,吃得不好,在外头饥一顿饱一顿,日复一日地流浪,使得他生长得过于矮小。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充满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儿,短短的头发纠结在一处,油腻得吓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积满了污垢,让人望而却步。

“你饿了,想吃东西?”明珍又问了一遍。

那孩子见明珍并不追打叱骂,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明珍想了想,站直了身子,“你且等一等。”

那孩子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明珍又返回点心摊去,买了一碗豆腐脑过来,递到他的眼前。

“你吃罢。记得,下次不可以抢人东西了。”明珍本想摸一摸这孩子的脑袋,可是,实在太脏,让人无从下手。“快点吃罢。”

小孩儿埋头唏哩呼噜将一碗豆腐脑很快吃个精光,犹不肯放过最后一点一滴,伸出舌头,将碗底舔个干净。

明珍看着小孩儿的吃相,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辛酸。

想自己小时,什么山珍海味不曾吃过?哪里将一碗豆腐脑放在眼里过?

可是,于这个孩子,却仿佛是最美味的珍馐一般。

明珍接过空碗,还回柴板馄饨摊儿,对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说,“快走罢。”

那孩子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明珍身后,直到明珍进了门,还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明珍并不晓得那孩子在外头徘徊了许久,进了门,换回自己的衣服,将还温热着的芝麻糊舀出一小碗来,端上楼,送到婆婆房间。

纪母闻见芝麻糊的香味儿,望向门口,看见端着芝麻糊的明珍,原本一亮的眼睛,转向了房间另一角。

明珍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盛有芝麻糊的小碗交到公公手里。

“爹爹,我下去做事。您和母亲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等明珍走出房间,纪母才将视线落回到芝麻糊上。

纪方瞿暗暗一笑,也不去戳穿老妻,免得伊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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