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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80)

明珍想起在睡梦中笑着溘然长逝的外公,努力忍着眼泪,听凭婆母叫骂。

她答应过外公,要幸福,她答应过的。

所以,不能哭呵,不能哭呵。

明珍轻轻攥起双手,指尖狠狠掐进手心里去,叫自己不要当众哭出来。

殊良终于再也看不下去,猛地搂紧了明珍。

“母亲!明珍是我的妻子,您的媳妇儿!是我叫她留得晚点的。她眼睛哭红了,也不是同家诉苦,那是因为——”殊良声音轻了轻,“那是因为,外公去了。”

纪母愣了一愣。

外公去了?

随即明白过来。

竟是柳家的老爷没了?

纪母的表情略形尴尬。

亲家老爷没了,她却在这当口指着儿媳妇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到底也只是不中意明珍,却不是个坏人。

纪母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纪方瞿自偏厅里走了出来。

刚才妻子借题发挥,他原想等妻子气消一消,再出来做个和事老,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现在看来,竟是没有落场势了。

暗暗叹息,他坐在了妻子身边,拉起老妻的手,拍了拍。

“明珍,你母亲也是担心外头这么乱,你们两人这么晚回来,会遇到危险。”

纪母听了,大力点头,是是是。她只是担心儿子罢了,并没有恶意。

明珍含泪点了点头。

“你们小两口累了一天了,赶紧回房间洗漱休息去罢。”纪父做主,让儿子媳妇先回房去。“明天殊良陪明珍再回娘家一趟,看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父亲。”殊良偕明珍给二老问了晚安,上楼回房间去了。

等儿子媳妇二双双上楼去了,纪方瞿才轻轻埋怨老妻。

“你这火爆脾气,这么多年了,总也改不了。明珍是个懂事理的孩子,如不是有什么事,她不会晚归。我知道你素不喜明珍,可是,她总归是殊良的妻子。儿子喜欢她,你却事事处处针对她,时间久了,即使明珍不对殊良说什么,他难道自己会看不明白么?依殊良的执拗脾气,万一他搬出去另立门户,你到时可别来找我哭。”

纪母仔细思量,发现丈夫说得竟是对的。

万一儿子再见不得自己对明珍颐指气使,一怒之下,同明珍搬出去住,那么自己辛苦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岂不是便宜了柳明珍?

“真是个丧门星。一回门,就把她外公克没了……”

“夫人……”纪方瞿极无奈地叹息。

第七十八章 孤岛岁月(1)

柳直的遗体停灵三日后,在凇沪驻军的全线撤退中,草草落葬。

墓地选在离柳家比较近的监理会大教堂——慕尔堂(位于今上海西藏路)。参加葬礼的,只得柳家众人与纪氏父子和舒先生。纪母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席。

舒先生着一身黑衣,戴一顶有沿的礼帽,吊唁了柳老先生,致了悼词,走到柳家众人跟前,请家属节哀。

明珍早已哭得干涩的眼里又流出泪来。

“明珍,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有什么事,凡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全力。”舒先生对柳直是敬重的。当年在徽州,柳家的布行与火柴厂,暗中不知资助了多少活动经费给当时身为筹措人的他。

他一直心知肚明。

可是面上却决不能同柳家走得太近。

倘使有一天他不慎暴露了身份,那么柳家所受的牵连也不会太大。

如今,正直开明的柳老先生竟撒手人寰,留下一家老小,在这乱世之中,怎不教人唏嘘心酸?

明珍由殊良搀扶着,向舒先生点了点头。

“谢谢您,舒先生。”

舒先生看着已经剪去一头长发,如今稍微长过颈背,面色憔悴不堪的明珍,又看看殊良,这是两个他曾经教过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有一天,给这样的孩子一个幸福安宁的家园罢了。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舒先生不便久留,墓地外司机还在等他。“如有什么事,到舒氏茶行,让掌柜的递个话,就说要买莲花庵陇石隙的云雾茶,我自然会去找你。”

舒先生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只得明珍殊良两人听见。

说完,舒先生告辞离去。

柳家一门最后叩别了柳直的坟茔,走出教堂墓地。

回到柳家的大宅,众人落座。

身为柳家如今实际的掌权者,柳青云自然而然地坐了父亲柳直生前惯坐的位子上,又将母亲季氏奉为老太君,请到了上首。

季氏失去了丈夫,一夜之间老去许多,精神总有些恍惚,只是听凭儿子安排。

小外婆舒氏并无子女,因喜爱明珍,自然便归在了明珍一家队伍当中。

只得三太太身份最最尴尬。

伊的儿子媳妇儿孙子统统跑回徽州,当汉奸去了,伊一个人留在柳家,原本至少还有丈夫为依傍。可是现今柳直去了,伊便显得十分彷徨无助起来。

柳茜云许望俨不等柳青云开口,就先行说了自己的打算。

“二哥二嫂,我们一家五口,算上二娘与奶妈,打算择处而居。”许望俨替家人发言。

“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一家并没有要赶你们出去……”柳青云大是诧异。

柳茜云向哥哥嫂子及母亲季氏鞠躬为礼,“母亲,二哥二嫂,明珍如今已经嫁人了,过两年,明珠也是要嫁的。我看承冼年纪也不小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哥哥嫂嫂也得筹划着替承冼娶媳妇儿了。到时再生几个孩子,房间只怕不够。我们现在搬出去,并不去得太远,就在附近寻房,以后也好相互照应。”

“哪有父亲刚刚去世,我便把妹妹妹婿一家赶出去的道理?”柳青云摆手,“这事儿以后再说。”

柳茜云听了,也不再坚持。

柳青云这才拿出一份东西来,“这是父亲的遗嘱,早已经写好了,锁在保险箱里。”

柳茜云一家与小外婆舒氏倒还罢了,三太太却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揪住了手里的真丝绢子,死死盯住了那份东西。

柳青云将纸张展开,清了清喉咙,“本人柳直,将名下财产做如下处理:纺织厂布行火柴厂等,六成留予次子青云,一成留予元配季氏,一成留予二房舒氏,一成留予幺女茜云,一成留予长外孙女明珍。”

三太太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不公平,分明等于五姑娘一房里得着了三成,我却什么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向三太太,却没有人打算多说些什么。

柳直才落了葬,三太太就跳出来,指责遗产分布不公允。到底寒了心。

柳青云睇了三太太一眼,继续往下读:“珠宝首饰玉器古董存款,均分为五份,元配次子二房三房各一,金条五十根,二十根予元配,十根予二房,十根予三房,十根予幺女……”

三太太嘴里暗暗嘀咕着:“十根金条怎么够用?玉器古玩能卖几个铜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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