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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70)

明珍则带了孩子们,帮助二舅妈与母亲洗菜淘米生火清扫房间,做完了事情,还带着弟弟妹妹围在桌子边上学习功课。

晚上二舅舅和承冼还有许望俨满身疲惫地回到家中,草草吃过晚饭,便凑在一起,研究外头的形势。

柳家工厂仓库里凡是未遭炸毁的,已经统统捐给了在上海苦苦抗战的军队,除了生活必备的积蓄之外,能捐的,也都捐了。

明珍听说纪家同罗森堡大药房一起,捐资办了医院,收留前线送下来的伤病,明珍心下微微一动。

第六十七章 国破城倾(6)

叶淮闵匆匆走进一间西餐厅。

餐厅当中顾客寥寥,这样的时节,即使是在租界里,也未必安全。

日本人铁了心的,要在短时间里将上海攻陷,却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强烈与顽强的抵抗。而与此同时,因遭到日本人的悍然侵略,第九集团军又因南京政府的迟疑犹豫,失了先机,导致所有布防意图悉数暴露,处在极其被动的地步,作战环境恶劣,物资紧缺。

淮闵早在将姨娘和妹妹淮阆送走那一刻开始,便四处奔走,积极联络筹集资金,叶家在上海的积蓄,除了给姨娘与妹妹带走的那部分,余下的淮闵统统捐了出去。可是这于抵抗战士而言,简直九牛一毛。

此刻淮闵依暗号,如约走进餐厅,随即看见安坐一隅的舒先生与伴在舒先生身侧的琼玉。

琼玉也看见了淮闵,朝淮闵挥了挥手,“四少,此地块(四少,这里)。”

淮闵听了,微微一笑,琼玉就像是一条美丽的变色龙,随时随地,可以融入到周围的环境里去,丝毫不教人产生一点怀疑。此刻伊操一口吴侬软语,听来竟仿佛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子,在十里洋场修炼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淮闵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

白衣黑裤系紫绛红领结的侍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递上菜单。

三人哪里有心思认真吃饭?却还是强忍着焦灼,各点了些,打发了侍者。

“舒先生,琼玉姑娘。”淮闵喝了一口水,才转向两人,“不知二位何时好事近?”

舒先生两鬓已有了白发,儒雅依旧,只是眼里的坚毅与刚冷略略增加了沧桑之感。闻言,舒先生微微一笑,一手轻轻覆在琼玉珠圆玉润不染丹蔻的手上,“我本打算九月十五迎她过门的,只是你知道,女人心急,等不了那么久。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当然是希望越早越好的。”

琼玉听了,做状在舒先生肩膀上轻捏了一把,“瞎三话四(胡说八道)。人家哪恁等不及啦?”

“是是是是,夫人说得极是。夫人是等得极的,是我等不及了。”舒先生面上微笑着承认。

“既然如此,小弟理当为先生与琼玉姑娘喜结连理永结秦晋之好送上一份大礼。”淮闵向两人点了点头,复问,“不知姑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没有?不称姑娘的心,那便不好了。”

“只要是四少送的,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我也是欢喜的。”琼玉与舒先生手拉着手。

“说得好。”舒先生在琼玉面上轻轻一吻,“叶少礼轻情义重,我与琼玉先谢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三人客套了一番,草草吃了东西,就此告别,先后离去。

淮闵等舒先生与琼玉去得远了,才起身离开餐厅,这样即使他不慎出了什么意外,落在汉奸走狗的手中,他既然不知道舒先生的去向,他们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走在路上,淮闵看见背釜负薪的难民,心中一阵恻然,所能做的,却是加紧了脚步。

淮闵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只有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才能尽早地将这些流落街头的贫苦百姓自水深火热的绝境解救出来。

所以只能恨下一颗心来,罔顾街边少妇怀里瘦弱婴孩渐渐喑弱下去的啼哭声,大步朝前,朝前,不断地朝前。

可是即使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关不上心中的那扇门,所见所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这便是他的家国城市,羸弱却又坚强,痛苦却又勇敢,前所未有的万众一心。

淮闵强忍住眼中的泪,在倾颓倒塌的废墟之间穿行,随后,远远地,看见了支起来的帐篷与红十字旗帜。淮闵竟有种见到了家的感觉。

大大的土黄色帐篷外头或坐或站或躺,挤满了等待医治的病患,有人血流满面,有人手断脚残,有人气息奄奄,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争抢,都想把机会让给垂危的伤患,想让他们多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淮闵心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可是除了包扎伤口,他对医疗急救,与常人殊无不同。

淮闵不想因着自己的到来,阻碍了里头医生救治的工作,只能在外头排队等候。

这时淮闵看见有战地记者模样的洋人在帐篷外拍照,目标是一位正在给伤者清理伤口的护士。

那护士背对着淮闵,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蓝布裤子,只是早已经染上了血渍,一头短发,静静梳拢在脑后,看不见伊的容貌,可是那姿态,娴熟且镇定,无端安抚了伤患。

记者的镁光灯闪了闪,记录下这具有安定人心意味的一幕。

那护士蓦然转过身,抬头面对记者,“先生,对不起,这孩子眼睛受了伤,你的闪光灯会刺激他的眼睛……”

忽尔,护士的声音,消失在唇畔,视线越过了记者的肩膀,落在了淮闵的脸上。

淮闵也看见了护士的脸,短发,原本珍珠白色圆润的面孔,如今瘦了,黑了,额上还有一道大约是擦汗时沾上的血痕,一双大眼黝黑,衬得面孔仿佛只得巴掌般大小,竟是——明珍。

“明珍——”淮闵先省过神来,在人满为患的小小空地上寻找落脚点,走向明珍。

“……淮闵。”明珍喃喃了一句,重又蹲下身,替手边的的病人继续做好包扎工作。

淮闵来到明珍身边,几次想同明珍说话,可是总来不及说,就又有新的伤患等待明珍前去照拂。

最后,淮闵索性微笑,跟在明珍身侧,替明珍打下手,递绷带红药水酒精碘酒,两人通力合作,将伤势较轻,毋须缝合的伤员先行处治好。

等到五点时,另有两个护士来换明珍他们的班。

明珍洗了手,擦干净脸,披了一件干净外套,随淮闵一同走出临时医院。

“明珍……”

“淮闵……”

两人齐齐出声,又齐齐缄默。

隔了一会儿,淮闵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头顶,“你把头发剪了……”

淮闵心中有刹那怅然。

记忆里的明珍,仿佛夏日里的一株六月雪,小白花一般,馨香脉脉,眸光依依,只是看了,已经教人舒心安然。

可是,现在的明珍,剪去了长发,又黑又瘦,眼里满是坚毅颜色,那个闻名徽州的柳家女公子,竟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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