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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69)

整个过程里,那人始终没有叫过一声。

大卫将那镊子一松,那金属片便“当啷”一声,落在了白色搪瓷盘子里,晕开一丝血色。

“不幸中的大幸,这块弹片没有再往里扎一点。只要再扎进去一点点,就回嵌进你的大脑里去。”大卫一边说,一边再一次用酒精清洗伤口,贴上消毒纱布,缠上绷带,“一周不得进水,如果可以,每天来我这里换药消毒……”

那人却是长身立起,“多谢两位,告辞。”

说完便大步离去,明珍这时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黄呢料子军常服,只是已经炮火洗礼,已经不复最初的笔挺干净了。

明珍诧异地转而望向大卫·罗森伯格,他却只是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竖在了嘴唇上。

明珍识趣地再不多说什么,恰在这时,许望俨与殊良推门进来。

“明珍,可以走了么?”

“等一下。”明珍看向大卫,“我外祖父现在高热昏厥,我想问你要一点你上次给我的西药。”

大卫立刻擦干净手,取出一瓶药来,交到明珍手里,“这是退热药,大人小孩儿都可以用,小儿减半,不过一定要饭后半小时才能服用,千万不要空腹。”

明珍点头称谢,随父亲和殊良走了。

大卫站在药房里,望着明珍的背影,早前,这个少女来时,还有一头长发,扎成左右两条辫子,温柔娴静。今次,他一开始忙得未曾注意,等她要走,他才留意,这个少女,已经剪去了伊一头美丽的长发。那背影,却是如此的坚毅挺拔,仿佛风中的一株白杨。

大卫的感伤,只来得及维持短暂的几秒,便再一次投入到了救治伤患的工作当中去。

第六十六章 国破城倾(5)

回程的时候,明珍看见有衣衫脏污的半大孩子,带着一群年纪比他更小的,赤手在空袭后的废墟里翻找尚能使用的物品。小孩子找到了略值钱的物件,悉数都交到那大孩子手里去,找到吃食,也一并交到大孩子手里,由他分配。

明珍看那半大孩子的年纪,也就同大弟明辉差不多,可是,已经在外头淘生活,无人照看了。

再转过眼去,马路牙子上,到处都挤满了逃难出来的贫民,每一张脸上都是张皇无助的颜色,叫人不忍细睹。

忽然,已经长得高出明珍一头的殊良自明珍右侧,伸出手来,轻轻捂住了明珍的眼帘。

明珍虽不解,却也未曾挣扎,耳中只听得“嘭嘭”两声如同爆米花时发出的巨响。

路旁的难民发出一阵阵骚动,即刻有男子洪亮的声音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只是枪毙汉奸。”

有胆子大的,即刻咒道,“打死狗汉奸。”

明珍被殊良捂着眼睛,由父亲牵着手,侧耳倾听,胸中一片清明,竟一点也不害怕。

同这些露宿街头的难民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明珍轻轻拉下殊良的手。

“殊良,我不怕。”

许望俨同殊良对视一眼,便再不刻意转移明珍的视线。

回到家里,柳直已经由小外婆做主,从地窖里移到外头客厅中,解开了长衫的领口,依然面色潮红,牙关紧咬,晕厥不醒。

元配季氏不停转动手中佛珠,嘴里低声诵经,听来只教人心绪烦乱,三太太只晓得哭,两只眼睛红肿得吓人。

明珍只看见二舅妈在帮着小外婆照顾外公,大舅舅和小舅舅一家却不见踪影,却来及多说什么,忙将殊良带到外公柳直趟着的长红木凉椅前。

殊良告了声罪,跪在了凉椅跟前,轻轻执起柳直的手。

殊良并没有学过医,只是到底是纪家的继承人,常年累月地呆在中药房里,耳濡目染,多少也略懂一些,只是怕耽误了外公。

隔了一会儿,殊良放下手来,小心地将外公的手放回到身侧,转头看向柳氏一门。

“外公的症状,似是脑卒中高热惊厥,我这里有顶好的安宫牛黄解毒丸,可救急症于即时,挽垂危于顷刻。温水化服便可。”

明珍蓦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服过一颗,是二舅妈娘家带来的嫁妆,鼻子忍不住微微一酸。要不是她当日不听话,哪里要用到这样的救命良药?

二舅妈仿佛感觉到了明珍的心思,轻轻着手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跟舅妈来,我们去厨房烧水,给外公把药化开了。”

柳直服了药,当夜便醒了过来。

看见守在病榻前到妻女子孙,柳直的眼里微微露出些许凄恻来。

没有看见长子幼子一家,柳直心中已经明白,大厦将倾,他的孩子已经各自逃命去了。

舒氏一见柳直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强忍了眼泪,轻轻替他打着扇子,“老爷,你别担心,纪家那孩子说了,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柳直点了点头,很快觉得乏累,又睡了过去。

等替柳直掖好了被单,舒氏与柳茜云守在他的身边,明珍与二舅妈到楼上去检点,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物品。

大舅舅小舅舅,趁着父亲柳直昏迷不醒,外头轰炸稍歇,将家里所有略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说是先一步往南方去安置,等安置好了,就来接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这话是谁也不会信的,可是,总比都留在上海苦苦挣扎要强。

所以季氏舒氏没有拦着,二舅舅二舅妈也没有拦着,柳茜云更没有拦着,任他们带着所剩不多的财富,离开了这个家。

二舅妈嫁进柳家二十年,一双富态的玉手,几曾沾过一点阳春水?

如今却是毫无怨言地,与小姑子和侄女儿一起,操持起了家务。

家中一切,再不能大手大脚,样样事事锱铢必究。

隔了两天,二舅舅与承冼回来,一脸灰败颜色,等柳直睡了,将众人都召集到一处。

“徽州来的消息,老三将那边的生意,都接了过去,依附在日本人的手下。”说到这里,而舅舅几乎要咬断刚牙。

他们柳家虽然是商人,可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出身,虽不能保家卫国,却决不是这等卖国求荣的人家。老三这样做,简直如同给柳家扣了一顶汉奸卖国贼的耻辱大帽。

二舅妈无言地轻轻抚着二舅舅的后背。

“舅舅,我们人小力微,可是只要是我们能为你做的,你尽管吩咐。”明珍轻而坚定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说。

“明珍真是乖囡。”二舅舅感慨万千,“以后家里你和母亲还有弟弟妹妹要多担待些了,知道么?”

明珍点了点头。她早在那天,从地窖当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九月二日,日本人的轰炸机炸毁了工厂学校医院……柳家的纺织厂同火柴厂都在其中。

一家人尽量瞒着柳直,不让他知道外头的情形,就怕他的身体再也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男人们每天趁轰炸停止时,到头去购买生活所需的用品,打听消息,妇女孩子则留在家中。二舅妈与柳茜云负责烧饭烧菜,奶妈与季氏舒氏三太太则将家中找得到一时也用不上的衣服尽数整理了,捐到难民所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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