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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60)

然而大抵是天意弄人,明珍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许是不宜访友,竟然殊良也是不在的。

药房里的伙计说,小老板去码头运药去了。

去码头运药?

明珍心下一紧。现今是非常时期,药品军需物资卡得十分紧,怎么在这当头往外运药?

伙计再不多说什么,明珍也不好多问,便走了出来,心下微叹,这一趟竟是白走了。

忽然听见有淳厚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明珍?”

声音里有意外,还有淡淡的喜悦。

明珍循声望去,脸上也透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淮闵,怎么是你。”

叶淮闵穿一套藏青色西装,配同色西装背心,白衬衫系红黑条子领带,头发一丝不苟,统统梳在脑后,背心口袋处露出一截银色怀表链子,整个人看上去,一派贵公子作风。

“来找殊良?”淮闵看了一眼纪家大药房的招牌。

明珍点了点头,“殊良不在。”

不知恁地,淮闵只想抹去明珍眼底那淡而又淡的郁色。

“既然如此,不知柳小姐可愿意陪在下前去拜访罗森伯格先生?”

罗森伯格?明珍想了一想,啊,是那位洋先生。

“是否冒昧?”微微抿了抿嘴唇,明珍问。

淮闵笑了起来,这就是明珍,总是先替人家着想。

“没有关系,当日要不是多亏了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理当前去道谢。”淮闵望着明珍巴掌大雪白面孔和其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明珍做我的陪客,可好?”

明珍笑一笑。叶淮闵,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改其体贴颜色呢。

两人并肩走进罗森堡西药房去。

不晓得是明珍终于走了运,还是淮闵运势强劲,总算两人没有白跑一趟,大卫·罗森伯格正在店中。

看见一身藏青色西装打扮的淮闵与穿白色衬衫底下一条水蓝色真丝及膝裙子的少女一同走进药房,大卫眯了眯眼睛。

当日这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并非不狼狈的,淮闵抱着少女,惊慌失措,而少女——头发粘腻在额上,脸色苍白,全看不出一点风致来。

可是此时此刻,少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不像外间时髦的女青年,剪一点点刘海出来,并烫成齐肩的大波浪,只是编成流光水滑的两条麻花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膊头上,发稍以水蓝色珠光丝带系着水晶珠子,映着少女珍珠般白润细致的面孔,精致且素雅。

“罗森伯格先生,我与明珍今天冒昧登门,只为感谢你前几日的助人为乐。”淮闵将明珍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中。

“啊——不用不用。”大卫笑着摆了摆手,“日行一善,可入天堂,我只是遵循了教旨而已。”

淮闵也不就此再多说什么,反而很感兴趣地环视药房,“罗森伯格先生来中国开西药房,却不晓得对中医有什么了解?”

大卫·罗森伯格的深邃绿眼明光流过,“哦?先生对西医和中医有研究?”

淮闵迎上罗森伯格的眼光,“研究不敢说,体悟倒是有一些。”

“请教了。”大卫·罗森伯格将淮闵和明珍延请到店内的沙发上落座。

“中医讲究调理,哪怕病入膏肓,用药也是循序渐进。西医讲究切除,一旦身染沉疴,便主张一刀将之割去。”淮闵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森伯格。

“这难道不对?”

“对是对的,可是于中国人的观念,总是有所出入。”淮闵似所有感,叹息一声,“其实若早日诊治调理,又哪里需要走到割除腐烂之躯的地步?”

明珍倏忽扬睫,一双眼如露如电,望向淮闵,随后站起身来。

“可以参观您的药房吗?”明珍问罗森伯格。

“当然,请随意。”大卫微笑。

望着明珍走开去的背影,大卫朝淮闵轻轻挑眉,“伊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郎。”

明珍没有听到身后两个男人的交谈,明珍也不打算再听下去。

即使不问政治如明珍,也听得出,淮闵的感叹,决不仅仅是针对中医西医。

第五十七章 情义两难(5)

明珍在药房的店堂内漫步参观。

同中式药房有所区别,西药房内没有一格格的抽屉,而是改以宽敞透明的玻璃橱柜,所有药品均摆在玻璃门后头,望过去一目了然。药品多放在深咖啡色玻璃瓶子里,以软木塞子塞紧瓶口。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英文名字,成分,注意事项等。

明珍并没有认真学过英文,不像世钊,因父亲留过洋,所以讲一口流利英语,使得世钊也略通英文。明珍只在徽州翠屏山上的学堂里,跟着舒先生学过汉语拼音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虽然明珍的父亲也是留过洋的,但却不谙英语,只懂德语,而且也从不在妻女跟前提及炫耀自己留洋的生活,所以明珍于外语一门,并不比外间任何国人有优势。

这时看见药瓶上弯弯曲曲的外文,明珍简直如见天书。好在标签上还有后写上去的中文,盘尼西林,阿斯批林,等等等等。

柜子里还放着长方形搪瓷扁盘,里头盛着器械,夹子镊子钩子,如同刑具。

明珍十分好奇,原来西医竟然是用这些东西治病救人的。

忽然便听身后的门“哐”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扰攘杂沓的人声如浪一般涌了进来。

明珍心头一紧,转身看去。

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的淮闵与罗森伯格也微微讶然,只是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看向门口处涌进来的一群人。

进得门来的,俱是深目高鼻金发的洋人,三五个人架着两个浑身是血,早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的人。

大卫·罗森伯格自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明珍身旁,轻轻将明珍推护到自己的身后。淮闵也随之走了过来,默默地拉住明珍的手。

明珍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同淮闵交握在一处的手,又看了看挡在自己前头,大卫高大宽厚的背影,倏忽微笑,稍早那一点点紧张,便烟消云散。

不知恁地,明珍便笃定,这两个男人决不会教她受一点点伤害。

明珍听见大卫·罗森伯格以外语同那伙人交谈,那些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十分嘈杂。

大卫忽然转过头来,对明珍与淮闵笑一笑,“抱歉,我这里现在要处理些事情……”

“没关系,我们不打扰你。”淮闵握紧了明珍的手,“你一个人能行么?要不要我们帮忙?”

大卫摇摇头,他不希望淮闵和他身边这个荏弱如白色小花的女子被无端牵扯。

可是,门口一个高壮的洋人却拦住了明珍淮闵。

“不把我的兄弟医好,谁也不许从这里走出去。”洋人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再明白不过。

淮闵苦笑,这决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倘使只得他与大卫·罗森伯格两人,他也许还可以放手一搏,然而——有明珍在场,他难免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脚。只好隐忍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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