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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57)

那是一只干净的手,没有涂指甲油,鲜红的血丝顺着刀缝一点一滴的流了下来。

那手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一张脸早已经疼得变了形,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可是,饶是如此,伊人却始终没有叫出声来。

“快来人啊!有人受伤了!”世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即刻有警察一拥而入,将那伙人押走,也将世钊与那受伤极重的女子送往附近洋人开的医院。

世钊只是受了皮肉伤,清理了伤口,敷上消炎止痛的药膏,包扎妥当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那个年轻的女子,医生摇了摇头。

那砍刀砍进骨肉了,伤了筋骨,将刀取出,缝合皮肉是行的,可是神经却很难愈合,恐怕今后这只手终是废了。

事后查明,这年轻女子,是百乐门里新进的歌女,才上班不过两三天。是个苦出身的孩子,父亲好赌,母亲懦弱,家里还是弟弟妹妹,不得不进了舞厅当歌女,替父亲偿还赌债,养活一家数口。如今一只右手毁了,同破相无异。

勖氏两父子无不黯然。

第五十三章 情义两难(1)

等明珍知道世钊父子遭人挟持,后又获救的消息,已经是世钊获救一天之后的事了。

倒不是柳家上下刻意隐瞒明珍,而是柳家被更重要的新闻吸引住了全副注意力:日本人发动了七七事变,展开了对中国的全面侵略,疯狂进攻北平天津。

明珍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不见父母,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明珍揭开盖在自己身上一层薄薄的绢纱单子,下了床,趿上竹簚底的拖鞋,拉开房间的门,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也静悄悄的,偌大一间宅院里,竟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明珍有些奇怪。

这个家里,即使是素日里最安静的时候,也能听见孩子的声音,在走廊或者客厅起居室里来回奔跑嬉闹,将玩具或者物件摔得乒乒乓乓作响,后头跟着奶妈佣人的脚步同呵斥声,好不热闹。其中以四舅舅的小儿子的喉咙最嘹亮。

这个表弟虽然不是个女儿,但毕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格外宠着,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外公柳直真是看也不要看他一眼。

明珍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所以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放轻了足音,明珍走到走廊尽头,站在楼梯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柳家上下十几二十口人,这时悉数坐在客厅里,连那被宠得不知轻重好歹的小表弟也被四舅妈死死搂在身边。

空气里是一片沉重得叫人窒息的凝滞。

柳直眉头紧锁,坐在沙发正中,沉默地抽着烟斗,右手边坐在元配季氏,垂眉敛目,捻着手里的一川玛瑙佛珠,嘴里低低地诵经,仿佛再不为外物所动。季氏下首坐着二房舒氏,脸上也是愁眉不展,再下去是三太太,颤颤巍巍地,要三舅舅扶着,才坐得牢靠。大舅舅到四舅舅一家依次坐在客厅里,父亲许望俨同母亲柳茜云坐在最末。其他小辈都站在长辈身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是什么情形?明珍蹙眉。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外公……”明珍轻声地唤。

“明珍醒了。”柳茜云抬头,看见站在楼梯口,一脸茫然的明珍。

“小姐,当心,你身体还没好呢。”奶妈抢上前去,搀扶着明珍下了楼。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父亲母亲。”明珍一一叫了人,然后站在自己的弟弟妹妹身边。“这是怎么了?”

“奶妈,去给明珍搬一张椅子来,她身子还没好利索。”柳直吩咐奶妈,奶妈自然应了,转进饭厅去搬了把靠背椅出来,给明珍坐。

明珍不意外地看见舅舅家里有孩子露出了嫉妒的眼神。

小辈里,能让爷爷上心,嘱咐加凳子的,一向只得明珍,从来是没有他们的份的。

明珍不想太惹众人瞩目,招手叫妹妹明珠与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人都到齐了,这件事,早晚要同大家说。”柳直有些疲惫地按熄了烟斗,搁在烟灰缸上。“你们都知道了,日本人正式打进来了……”

明珍悚然,想起自己在拍结婚照的照相馆里,没有等来世钊,却听见了日本人进攻宛平的消息,原来竟然不是恍然一梦,竟是真的了。

柳直环视众人,叹息一声,“我们在徽州的老宅,地皮,工厂,恐怕是保不住了。如今徽州在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与共产党四方势力交错之下,纺织厂火柴厂生产的都是军需,我想没有一方肯轻易地将之放弃。与其我们柳家夹在四方势力之下左右为难,不如就这样放弃了,由得他们自己去挣抢罢。可惜我老了,狠不下这个心,否则一早结束了它,或者一把火烧了它,也比落在日本人的手里强。”

“父亲!”柳家的四个儿子纷纷叫到。

柳直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么大一爿家业,就这样拱手让人,是很肉痛的。不过,好在总算有几个有远见的,我们在上海的生意,现在也上了轨道,火柴厂纺织厂的收入都还可观,足够我们一家人的开销了。只是你们兄弟几个要同心协力。兄弟同心,齐力断金,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晓得的。把上海的生意料理好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兄妹五人,应该不愁日脚。”

“爹爹!”柳茜总觉得父亲这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趁如今上海还太平,你们也要给自己多打算打算,有余钱细软,都存进租界的银行去。抓紧把明珍的婚事办了罢。”

“是,父亲。”

随后,柳直说自己累了,叫大家都散了。

等众人都散了,明珍进厨房要了一杯温开水喝,总算嗓子里的干渴与紧绷感都消除了,又回到客厅里。

看见外公同小外婆舒氏两人执手相对,明珍的鼻子一酸。

徽州是他们的老家,他们的根在徽州,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怎不叫人感伤?

“外公,小外婆。”明珍轻唤二老。

二老转头看见明珍,舒氏微微一笑,伸手招明珍过去。

待明珍走到跟前,柳直伸手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

“明珍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是,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才出生时,那么小小一点点,抱在怀里,似没有重量一般。”舒氏拉明珍坐在身边。“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

“明珍出生那一天……天气极好,又结束了混战,那是多好的一天啊。”柳直看着外孙女柔和的小脸,“仿佛总是明珍的到来,带我们走出最窘迫的局面呢。如果不是借了明珍到上海结婚的籍口,我们一家也未必能悉数到上海来呢。”

“外公——”明珍哽咽,轻轻伏在柳直膝上。

舒氏轻轻抚摩明珍尚余着浅浅奶毛的耳郭,“都要结婚了,还在我们跟前撒娇。”

柳直望了舒氏一眼,舒氏回望,似乎都想起来,没人告诉明珍,勖家父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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