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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37)

“为什么不行?我难得不用跟父亲进药房去,也不用做功课,有大把时间和你一起玩儿。”殊良揪住明珍的衣角。

明珍叹息,这孩子都十二岁了,还这么贪玩儿。

“我明天要去送货款,不在城里,殊良,乖,你自己去玩就好。”拍拍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一只得不到奖励的小狗。

送货款?殊良一双好看的眼眯了眯,“送到哪里去?现在外头这么乱,怎么让你去送货款?”

明珍笑了笑,正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才安全。她手里拿着日本人开据的通行证,写明了她的身份,是柳家的孩子,日本究竟还是要维持表面的繁荣同正常秩序,并不会为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只是出城送货款,我经常送的,没有关系,你不用担心。”明珍对殊良微笑,那笑容始终温暖,“倒是你,在城里要当心,碰见日本人拦查,别使少爷脾气,老老实实地同他们合作。”

思及早前亲眼所见,为了一篮子鸡蛋同一包红塘就失去性命的年轻人,明珍仍心有余悸。

“我得走了,晚了城了戒严,我就出不了城了。”明珍朝殊良挥手道别,所以没有看见身后少年眼睛里闪烁着的明亮光芒。

站台上,火车进站的声音,终止了明珍淡而又淡的回忆。

明珍稍微朝后退了半步,免得火车进站时的拥挤人群将她挤得掉下站台去。

明珍将手伸进黑白格子大衣的口袋,一手紧紧按住口袋里的钱款,一手取出车票,随着拥挤的人群上了车。

火车上闹哄哄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挤做一团,找位子,放行李包裹,寻人,教人看了咂舌。

明珍拿着自己的票,找到自己的位子,靠车窗坐了下来。

未几,明珍看听见车站广播,火车就要开了。

忽然远处传了喧闹声音,一个人从过道上跑了过来,将过道上的乘客撞得东倒西歪,而后头则有士兵大喊:“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所有人听了,都尽量伏低自己的身体,为免被流弹波及。

明珍也压下身体去,只是忍不住拿眼睛瞥向过道。

那个被士兵追逐的人突然身体一转扑向明珍所在的窗口,从窗户跳了出去。

当那个人的脚踩在地面后,回头看了一眼。

火车上的明珍与站台上的那个人,俱是一震,随后那个人再一次拔足狂奔。

又士兵追过来,整个身体扑到窗口,将枪管伸出车窗,朝那人的背影连连射击。

明珍要捏紧了拳头,才不教自己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

那双掩在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眼睛——

明珍认得。

干净清澈,不笑的时候仿佛一眼深井,望不到尽头,可是笑起来,却又直似一泓秋水,温润无边,然而犀利起来,又直如一把利剑,穿透心魂。

那是——叶淮闵——的眼睛。

明珍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怎么会是叶淮闵?

他不是叶大帅的公子么?

怎么会被日伪士兵追赶?

明珍心里有千千万万重疑问,可是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只是寻常的惊吓颜色。

“我们下去追他,你们都留在车上,仔细给我搜。他一定还有同党,只可错杀,不可错放。”有士兵头目下了命令,随后跳下火车去追。

剩下的士兵便留在火车上,开始逐一检查车票与通行证。

没有车票和通行证的,一律不分青红皂白,逮起来再说。

等检查到明珍这里,士兵只看见一个浓黑头发大眼睛里满是惊吓的少女,穿一件黑白格子呢大衣,戴一顶紫色法兰西帽子,颈子里系一条同色毛围巾,清澈干净如同一溪流水。

士兵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车票,通行证,把行李打开!”

明珍递上自己的车票与通行证,随后向士兵摇了摇头,“我没有带行李。”

士兵接过票与证件,只看见通行证上有日本人盖的章,以及柳明珍三个字。

这少女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柳明珍!

士兵立刻将手里的车票与通行证还给明珍,还敬了个礼。

“未知是柳小姐,在下失礼了。”柳明珍是徽州富豪柳直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在徽州早不是新闻,外界甚至传闻柳直百年之后,会将整爿家当留给这个外孙女。柳明珍也以女子之身,进了宗祠,现在跟在外祖身边,帮助外祖父管理工厂生意,同徽州城里另一个叫沈依平的女孩子,并称为“徽州女公子”,意为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男孩子的本事与待遇。

无论是叶大帅的叶家军,还是日伪军,很大一部分军需都由柳家提供,火柴,军装,行军背囊。

所以柳明珍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不要紧。”明珍微微颌首,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把我吓死了。”

“那是一个革命党的密探,我们奉命追捕他。”士兵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殷殷地问,“柳小姐没事罢?要不要我找给人护送小姐?”

明珍摇了摇头,“你们公务要紧,我只是出城去厂里巡视,没有大碍。”

士兵点了点头,继续搜查。

而明珍的心,却早已经乱成一团。

淮阆六年前一去上海,再没有消息,据说连年节都不肯回家来。

叶大帅据说也不打算让女儿回来,就教淮阆常年留在上海,等找到婆家,就直接出嫁。

父亲曾经说,叶大帅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留在上海总比在徽州强。

在徽州,他身份尴尬,到底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而上海,在租界里,日本人的势力伸得没有那么长,相对安全许多。

母亲柳茜云也想送明珍等几个孩子去上海读书,许望俨说不妥,一起走,便露了痕迹,要设法一点点走,要将资产也慢慢转移,否则日本人是万万不会放行的。

父母没有瞒着明珍,所以明珍是知道情势的紧张的。

柳家固然不问政治,只问生意,可是那毕竟都是中国人。

然而教柳家给日本人提供军需,柳直却心中痛苦纠结。

这同卖国贼,殊无不同。

然而形势所迫,却又不得不如此。

柳直便有打算将徽州的生意结束了,举家迁往上海。

早几年柳家便已经在上海开办了工厂,二房一家已先一步去上海料理生意。

现在只是要设法将徽州的资产转走,不留给日本人。

而现在,看见叶淮闵竟然是革命军,明珍的心里,更加担忧。

倘使淮闵被捕,叶大帅势必倒台,那么,徽州,便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第三十四章 烽火将燃(2)

火车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车,又有更多人涌了上去。

火车上永远拥挤无比,明珍听说出了站,还有人沿铁路扒火车的,只为了省几个铜钿和逃避日伪军日益森严的盘查。

日子其实是日渐难过了起来,可是城里的富豪贵绅,仍然舞照跳戏照听茶照喝,走马章台,歌舞升平。城里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贱买贵卖,囤积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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