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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36)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第三十三章 烽火将燃(1)

一九三六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晚。

明珍站在车站的站台上,跺着脚,朝戴着毛手套的手心呵气。

火车迟迟不到站,等火车的人已经怨声载道,可——也仅仅是怨声载道,并没有人去售票口退票。

错过了这一班火车,下一班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日本人在沿途戒严,动辄拦下火车,上车进行搜查,搜革命军,搜进步青年,搜可疑人士……弄得人心惶惶,却不敢站出来高声反抗。

反抗的结果,只能是一个死字。

明珍曾亲眼看见,一个农村里的青年人,为了守着自己的包袱,不肯松手,被日本人一枪刺死。而那被挑开来的包袱里,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纸包红塘,还有一套小衣服同裤子。

等那一队日本兵走得远了,才有老人家以极细微的声音说,作孽哦,肯定是家里的媳妇儿生了娃娃,这鸡蛋红塘,是买回去给媳妇儿做月子的。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这么傻?是明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明珍只能闭上眼睛,撇开头,忍住眼泪。

那一年,八岁时候,一场痛哭过后,明珍明白,自己再不能是被父母外祖、母捧在手心中呵护的天真孩童。即使受着家人的保护,她早晚也有一天,要面对外头残酷的世界。

外公柳直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发了话,叫明珍上午跟在自己身边,进工厂熟悉情况,下午就同舒氏和承冼一同学习。

舒先生已经回了舒家,执掌家业,可是始终关心明珍,常常着人送了书籍来,叮嘱明珍切不可荒废学业。

明珍不是不感激的。

其实这件事里,舒先生并无大过,可是舒先生却仿佛总放不下她似的。

世钊已经自学堂里毕业,考进了城里的高中,如今已经十六岁,长得极高,英俊异常,只是正在变声,总不爱开口说话。

纪殊良也进了中学,只是比世钊低好几届,但是仍然喜欢跟着明珍。

有时明珍进城,路过纪家开的药房,偶尔会看见殊良在药房里,跟着父亲纪方瞿打理药房生意。

殊良是纪家独子,早晚要接手这爿生意,然则明珍看得出来,殊良其实并不喜欢。

每次殊良看见明珍,都会噘着嘴说,“明珍,我想和你在一起。”

明珍只是笑,他终究还小,摸摸他的头,并不多说什么。

“勖世钊在学堂里不知多受女孩子的欢迎,我看见有人为他打破头。”有时候殊良会皱起鼻尖,“明珍,我还是和你在一起最开心,别的女孩子围过来,我总觉得不喜欢。”

明珍听了,也只是抿了抿嘴。

虽然同世钊订了亲,可是毕竟两人都长大了,明珍要同外祖父柳直学着管理工厂,而世钊除了读书,还要进自家的贸易行帮手,两人竟然见得比以前少了。

如今时局艰难,能缩减的开支,各家自都缩减了,少请一个伙计,也是好的。

“明珍,明天我祖父八十寿辰,请了戏班子和杂耍班子来,你来玩儿罢。”当明珍从自家开在城里的绸布店,结了一个月的月钱,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殊良迎了上来。

两个少年少女并肩走在街上,殊良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明珍,看上去,竟仿佛比明珍还要大两岁的样子,只是表情仍显得青涩,不如明珍成熟老练。

“明天?明天不行。”明珍说完,不意外地睇见殊良脸上浮起失望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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