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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12)

“是,伊的眼神——十分忧郁。”许望俨不是不担心的。在六岁的女儿眼睛里,看到忧郁颜色,决不是他们所希望的。

“要不要我去问问明珍?”

“明珍怎么了?”柳直负着手,从正房过来,恰好听见女儿女婿的对话,便出声询问。

“爹。”两夫妻齐声唤。

柳直摆手,“你们且说给我听,明珍怎么了?”

柳茜云犹豫一下,心知总是瞒不了的,他们不说,父亲也会自己去问明珍,便道:“望俨同我觉得,明珍自学堂回来,总不快活。”

柳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负着手走了。

次日明珍放学,走出学堂,一眼看见,来接她的,竟不是父亲,而是外公柳直,几乎飞奔过去,扑到外祖父怀里。

“明珍,再见。”陆坤朋拎着书袋,经过明珍,下山去了。

“明珍,明天见。”舒开颜同自己族里一个族姐一同走过明珍身边,也与明珍道别。

而大多学生出来,都直直下山,勖世钊更上直接坐上了家中司机骑来的脚踏车后座,一阵风似地呼啸而过。

柳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看见明珍望着勖世钊的背影,小小女孩儿面上神色,多少有些羡慕同怅惘,心小了然。

牵着外孙女的柔软的小手,柳直同明珍一起下山。

城里商贾捐钱,将这条山路修葺一新,铺了上好的青石板,再不像以前那样泥泞崎岖。只是有些陡,上来时倒不觉得,上山时候,便有些吃力。

明珍见了,便对柳直说:“外公,我们在路边歇一歇罢,我走不动了。”

“你这鬼灵精,是怕外公走不动罢?”柳直摸摸孙女的头顶,两人一起坐在路旁的一段倾倒的枯树上。“跟外公说说,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明珍摇摇头,表示并没有新鲜事可讲。

柳直想,自己好好一个活泼伶俐的外孙女,送进学堂才不几日,就蔫蔫的,这算什么?

“告诉外公,可是勖家的孩子欺负你了?”

明珍听见外公这样问,蓦地抬起眼来,一双星子般的眼似会说话般,闪着“外公你怎么知道”的疑问。

“勖世钊没有欺负我。”只是不理睬我而已。明珍在心里说。

“然而他也不理睬你,是不是?”柳直道出心中的观察结果。

“外公怎么会知道?”明珍默认。被冷落的滋味,似乎竟被受到责骂,更不好受。明珍心里想,有时候自己宁可与同学打一架,也好过他们对她不理不睬的。

“傻孩子,外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事没见过?”柳直轻喟。他自然是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他的父亲子女众多,究竟将偌大一爿生意,交予哪个儿子,一直是难以决定。他虽是正房所出,可是上头尚有两个兄长,偏房里还有几个兄弟,人人为了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抢破头,还要在老爷子跟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假象来。彼时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人人都跑去巴结有可能继承家业的那几个兄弟,将他冷落得十分彻底。他有一段时间,日子过得艰难。所幸父母的眼睛并不蒙昧昏花,最后还是将家业交给了他。

可是,受人冷落的滋味,柳直毕生不忘。

也因此,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疼爱女儿,却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

柳直将外孙女抱到膝上,低头问:“明珍想不想改变这样的现状?”

不出所料,他看见外孙女里眼中眩亮的明光。

明珍大力点头。

柳直附在外孙女耳边,低声交代,小女孩儿频频点头,山风吹得草木沙沙做响,也将一老一小的对话,吹散在风中。

第十一章 两小无猜(2)

勖世钊真切地感觉到明珍的变化,已经是数日后的事了。

翠屏书塾一周上课六天,礼拜天休息一天。舒先生一般在礼拜六,会得布置比较有难度的家庭作业,下一个礼拜某个时候,会得抽堂。

勖世钊是聪明的,只是好玩,回到家里,父亲忙于生意,母亲总好纠集二三女眷,在家中打牌,祖父祖母,只关心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过得开不开心,至于学堂里的事,他们是概不过问的。

及至舒先生说,以后每个礼拜,都会抽堂,勖世钊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不少功课。

勖世钊花了几天时间,将落下的功课补了回来。

勖钧从贸易行回来,看见儿子坐在书房里,抄生字,背课文,先是诧异,随后欣慰。

看起来,送进学堂里,还是正确的,放在家里,早晚娇生惯养坏了。

“世钊,书塾里都学了些什么?”

“章先生的《论自由》同《别籍异财义》。”勖世钊头也不抬,自顾埋头抄生字。

“哦?都讲些什么?”勖钧来了兴趣,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儿子书桌对面。

勖世钊停下手里的笔,看见父亲是认真问他功课,并不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可以了事的,便认真想了想,才开口。“章先生的自由论,开篇便是说,这世界上,并没有完全的自由,亦没有完全的不自由。别籍异财义是为分家分财的行为辩护,意在破除国民一味固守十世同聚的习俗。指出亲人之间固然应当来往不隔,但不能因此强求同居不分。”

勖钧有些意外,想不到现在书塾里都教这些东西,看着儿子笔画渐渐老练的字迹,勖钧十分高兴,“可喜欢先生和学堂里的同学?”

勖世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喜欢先生,只是有些同学我不喜欢。”

勖钧自然是知道柳家的小小姐也进了书塾,明白儿子暗指的就是明珍,也不戳穿他。

“用与同学友爱,谦让幼小,尊重师长,知道么?”

世钊点了点头,除开不喜欢明珍,他自认自己已经做得很好。

等到礼拜一去上学时,果然舒先生交学生们默写,最大的一组默写课文洛克菲兰里的一段,中间的一组则默写士说,而最小的一组,则默写李白的绝句望天门山。

勖世钊是中间一组最早默写好的,待他将默写纸交到舒先生手里去的时候,发现另一组的柳明珍也已经默写好了,只是并没有急于交上去,而是认真在做检查,等舒先生巡过伊的身边时,才轻轻交默写纸双手递到舒先生跟前。

舒先生仿佛十分满意,微微点头。

勖世钊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明明是他最先交的,为什么舒先生没有冲他满意地点头?

忍不住,世钊狠狠瞪了明珍一眼。

恰在此时,明珍扬睫,迎上世钊的视线。换做往日里,明珍肯定即时将眼光调转开去,不与世钊视线交锋。然而今日,明珍迎视世钊,在世钊未及反应时,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去,自己看书。

世钊一怔,仿佛明珍的那一笑,不过是海市蜃楼,仅仅是他的幻觉。

柳明珍怎会冲他笑?还笑得那样可爱?

柳明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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