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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116)

纪柳明珍伸手轻轻掠了掠外孙女的额发,想起大卫傍晚时对她说的话。

明珍,我们都老了。

明珍,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明珍,我们的孙辈都已经这么大了。

明珍,你孙子长得真像孝儿,一双眼睛同孝儿小时候一个模样。

明珍,青倏同你年轻时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清澈的眼睛,一样干净的笑容。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应该是你家的孩子。可是她姓卫,害得我兜了圈子。

明珍,人老了就罗嗦了,喜欢回忆从前。

明珍,你腿好了,我们结伴旅行去可好?

明珍明珍明珍……

纪柳明珍眼睛湿润起来,自殊良去了,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深情地叫她一声“明珍”?

也许是因为早前才跟外孙女讲过自己的经历,亦或是因为大卫的到来,所有往日的年少时光青葱岁月,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仿佛就在昨日。

“大卫说,等外婆身体好了,约上外婆一起去旅行。”

青倏双手撑着下巴,想象两个满头银发的老者,相互搀扶着,站在邮轮的甲板上,碧海蓝天之间,微风拂动,海鸥在船尾追逐翱翔,一切都温馨得仿佛一幕电影。

“假使外婆身体好了,会和老先生一起去吗?”青倏收起了脑海中的想象,轻声问外祖母。

会去吗?纪柳明珍也这样问自己。

良久,纪柳明珍微微一笑,“我也不晓得。只是大卫有这份心,已经教我说不出的高兴。”

“大姨妈知道了,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青倏将下巴枕在手臂上。

青倏看见过大姨妈和外婆相处时的情形,看上去大姨妈倒像是长辈,处处钳制外婆。

记得有一次过年,外婆兴致颇高,小喝了一杯黄酒,还想再喝第二杯,大姨妈立刻一记眼风扫过来,“姆妈侬啥年纪了?喝过一杯么可以了。酒杯博我(酒杯给我)!”

外婆听了,噘着嘴,可还是乖乖把酒杯交给了大姨妈,看得青倏几乎绝倒。

事后妈妈说,外婆谁都不怕,就只怕大姨妈。

当年外公被送去劳动改造,大舅舅为了分担家庭开支,上船当了海员,家里只剩下外婆,大姨妈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妈妈。外婆要上班,只好由刚刚十岁多一些的大姨妈照顾妈妈。大姨妈几乎是姐代母职,把妈妈拉扯大的。

由于出身不好,大姨妈没法继续读书深造,只能早早进工厂当了工人,又早早家给厂里的同事。当大表哥倏河出生时,外婆还没有退休,大姨妈产假五十六天结束,背上背着孩子就又去上班了。可是等到妈妈生下青倏的时候,外公外婆都已经退休,有大把时间照顾青倏。所以大姨妈心里觉得不舒服,觉得外婆厚此薄彼。

妈妈说,外婆心里也觉得亏欠了大姨妈,故而总让着大姨妈。

青倏是独生子女,又得外公外婆宠爱,所以有些难以理解大姨妈的心理,可是青倏相信,外婆并不是害怕大姨妈,只是想弥补大姨妈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缺失罢了。

纪柳明珍听了外孙女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可不是,大妹晓得了一定要跳出来反对的。”

两祖孙想到纪蕙良双手叉腰表示反对的情形,不由得笑成一团。

“囡囡,辰光不早了,外婆要醌觉了。明朝再讲。”沈阿婆敲门进来,提醒青倏该让外婆休息了。

“好的,外婆晚安。”青倏与纪柳明珍道晚安。

等青倏离开了房间,沈阿婆替纪柳明珍关上房间里的大吊灯,只留一盏近门处的小夜灯,便准备去休息。

“家妹,先陪我说说话。”纪柳明珍却了无睡意。

沈阿婆踅回来,在床沿坐下。“姐姐醌不着?”

纪柳明珍点了点头。

“脑子里交关事体,我想醌也醌不着。”

沈阿婆太息一声,“是啊,近将部发生交关事体(是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大卫叫我身提好了,跟伊一道去旅行。”

“姐姐不想去?”

“心里有点想,可是又放心不了此地。我想看到囡囡谈朋友结婚,替伊把把关。”

“囡囡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再讲,还有小妹替侬看这,不会出烂污的(再说,还有小妹替你看着,不会出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谁晓得呢。”纪柳明珍太息,“囡囡年纪也不小了,我看伊倒一点点也不着急。”

两老的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青倏的终身大事上。

青倏却一点也不知道外祖母操心她二十七岁却没有一点点感情生活,每天照样上班下班,对公司里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只是转天下班回到家里,对着满客厅的器械,不免吓了一大跳。

客厅里,老大卫·罗森伯格在同外婆小声讲话,小大卫·罗森伯格则指挥一群年轻孔武的男子,将一张特殊的床搬上楼去。

青倏环视客厅,纪倏云不在,大约是下了班出去应酬了。沈阿婆茫然望着客厅里发生的一切,十分无措。

“这是在做什么?”青倏出声问,疏淡的嗓音仿佛珠玉相击。

“啊,囡囡回来载。”沈阿婆回过神,走过来要接过青倏手上的公事包。

青倏揽一揽老人家的肩膀,示意让她自己拿就可以,然后转向小大·罗森伯格。

“罗森伯格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请叫我达维德。”小大卫·罗森伯格笑眯眯地再次重申,“罗森伯格先生是我的祖父。”

青倏挑眉,等待解释。

小大卫·罗森伯格看见清丽女郎眼里的警告颜色,耸了耸肩膀,向青倏伸出手来,“来,我领你上楼去看。”

青倏瞪了小大卫一眼,避开他伸出来的手,上楼去了。

碧眼儿望着青倏穿着衬衫铅笔裙的背影,不知恁地,嘴角泛开一抹温柔的微笑。

上了楼,青倏循着声音,推开外婆房间的门,只看见外婆往日里睡惯了的四柱木床已经被搬开,地板上露出床脚常年置于其上而留下的西个白色印痕。在原来木床的位置上,新搬上来的不锈钢架床已经摆放妥当,工人正在安装其上的组件。

“这是给外婆牵引用的专业牵引床。”小大卫轻声向青倏解释,“外婆这个年纪,股骨骨折,如果预后不良,很容易留下后遗症,严重的有可能导致股骨坏死,不能行走。术后牵引有利于恢复,也防止骨逢间隙变狭窄,引起关节炎。”

青倏想瞪小大卫一眼,可是听他解释,却不无道理,又是一片好心,只好把这一瞪化做一个微笑。

工人将牵引床组装完毕,拎着工具箱小电钻告辞走了。

“谢谢你——”

“达维德。”小大卫微笑,“我叫你青倏,你叫我达维德。”

青倏暗暗想,我们两个还没有这么熟。

可还是从善如流,“达维德。”

“楼下还有一些东西,我想交代给你比较好。”英俊的年轻人笑起来,又一次朝青倏伸出手来,“我没有其他意思,这是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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