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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如飞雪(2)

他用一双褐色清亮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讲话总是这样直接吗?我有点怀疑你的真实年龄了。”

“你认为我应该几岁?”我笑,仰起头问。十岁的小孩子,总希望别人把自己看成大人。

“十三、四岁吧。”他用手耙耙头发,“我估计女孩子的年龄从来都不准确。”

“如果你将女士的年龄估多三、四岁,那真会是一场灾难。”我点头同意,好在,我是小孩子。而且,东方人的年龄一向不容易推测。我母亲就是代表,得天独厚,明明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了,可是永远有人以为她未婚且只有二十岁。这真是东方人的优势,过了四十岁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你中国娃娃。“她们顶好永远二十五岁。”

“嘿!”他惊奇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似乎只有一丁点大,怎么讲话却象个小老太婆?”

“是吗?”我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龙瑞隐,今年十岁。圣诞节后就十一岁。”

他看看我的手,然后也伸出手,越过矮墙,与我的手交握。“沈启峥,十六岁。”

“娃娃,你交到新朋友了吗?”瑞逸暂时撇开朋友过来关心我,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他挑眉微笑,向沈启峥耸肩。“她可是个小大人,千万别试图在任何事上欺骗她,她会缠到你跪地求饶为止。你好,我是娃娃的哥哥龙瑞逸。”

“我知道。我们同校,我常常会在校园里看到你。我是沈启峥。”

“要不要过来玩?都是一些同学,人多也热闹。”瑞逸邀请他。

“不用了,谢谢。”启峥拒绝,“这样和你妹妹聊天,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那好吧。不过欢迎你随时过来玩。”瑞逸不在意地耸耸肩,返回人堆里去了。

我向哥哥的背影做鬼脸。同样是十六岁,我可以肯定瑞逸待人处事的手腕一流,比淡淡疏离的启峥高明了不知多少。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同龄人来找他,他看上去就象是花园里孤独的巨人。

“所以你寂寞。”

“是。”他竟然听懂我没头没脑,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你的父母真是开明,允许你们的同学上门来玩。我也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大书房,可惜,我从来不被允许带人回来玩。”

我不语。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即使优渥的环境也不等同于自由的生活。

“启峥,你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温习功课?”那边的门廊里传来一管女中音,雍容威仪。

“再见,隐隐。放风时间结束。”他离开矮墙边,向我挥手告别。

“明天我们再来聊天。”我也冲他摆手,心里有莫名的难过,他叫我“隐隐”时,就仿佛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似的。

瑞逸去而复返,搂住我的肩膀。“他不是个开朗的人,要费些力气才能和他成为朋友。娃娃,你确定你想要交他这个朋友吗?”

我很肯定地点头,他看上去那么寂寞,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嘛。

“那么,你要坚持到底,不要随便放弃哦。”他紧紧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向瑞逸的眼睛,那里面有着笑意和支持,是作为哥哥的他所能给予的最佳关心。我笑着点头。

晚上父亲母亲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饭桌上碰面。

“瑞逸,今天过得好吗?”父亲例牌要关心一下儿女。

“很好。”哥哥言简意赅,绝无赘言。

“宝宝,你呢?你今天过得开不开心啊?有什么新闻要和爸爸讲?你眼睛里坚定而喜悦的光芒闪着神秘的色彩,又是为了什么?”父亲又转过头来问坐在另一边的我。

我自蔬菜汤碗后抬头,考虑如何回答。

“老爸,她决定和邻居家的男孩子做朋友。”瑞逸向父亲报告。

闻言,母亲望向我,展了一个让父亲十数年来始终为之倾倒的美丽微笑。“女儿长大了,开学要升中学,她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是小宝宝了。”

“啊,可不是。”父亲突然之间大发感慨,“一转眼就亭亭玉立,恋爱结婚、相夫教子去了。”

“爸爸,我会永远爱你们。”我放下餐具,细声对陷入到迢遥远景里的父亲说。

“亲爱的,听,我们的宝宝已经学会安慰我们了呢!”父亲捧住心窝,一副老怀大慰状。

“定邦,我刚才说过了,瑞隐已经不是小宝宝了,瑞逸在她这个年纪,和家里打过招呼已经可以在同学家过夜、出去露营了。我们不可以厚此薄彼,要公平。”母亲温柔地再次强调。

“那怎么同?”父亲放下碗筷,“那是在瑞士,而且他是男孩子。这里是上海,宝宝是女生。国情不同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她和瑞逸完全一样,只是想宣布,瑞隐从今天开始,可以晚一小时熄灯。”

“谢谢妈妈!”我开心地扑过去拥抱妈妈。这意味着,我有自己的时间了,也意味着,家人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分配时间了。

然而接下来的漫长假期,我并没能实践自己的诺言,去陪启峥聊天。不是他不出来花园了,也不是我忘记了他这个朋友,而是父亲母亲要赴德国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故而我和哥哥也只好跟了去,直到新学期开始才回来。

开学后,我就是中学生了。许是柏林的食物太合我的胃口了?假期回来我的身高一下子蹿高,势如破竹,所有的衣服鞋袜统统换新,尺码都比原来大了一号半。站在新同学中间,简直似一个巨人。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喏喏喏,就是她,归国子女,年纪小小,已经读到中学,连身高都高人一等云云。

我有些气馁。这些人幼稚得可以,完全谈不拢。还有人讲方言,根本不知所云。我站在他们中间,有非吾族类的被排斥感。

被分在一个特别班级里,据说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是很有些来头的人物。可是老师介绍我时仍以一种外来者似的口吻说:龙瑞隐同学父母是著名的医生,举家刚从国外回来,如果她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帮助她。

我只能应和她的话,请同学们多多关照。啧,这老师还没我家里的老奶奶开明。

第一天的中学生生活就在同学异样的注视和熟悉校园、抄写课程表这样琐碎的小事里度过。

放学回家,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哥哥瑞逸开学住校去了,父母尚未下班,女工玛利亚出门去购物了。总之,我被关在自己家门外,只得坐在门廊台阶上,等待家长归来。

“隐隐,家里没有人吗?”一把低沉好听的声音在隔邻响起。

我抬头看去,啊,是启峥,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过来吧,到我家来等吧。”他笑眯眯地说,向我伸出手。

“方便吗?”我犹豫,他的母亲……我想起那管威仪的女中音。

“没关系,来吧。”他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