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英雄的沉冷,英杰更长袖善舞,态度谦和有礼,和老师推心置腹,陈述教育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棘手,老师便将他在学校里的表现合盘托出。
哥哥英雄开完家长会,会得回家,把他单独叫进房间里去,狠揍一顿或者语重心长一番,不过极少会汇报到父母处去。
可是姐姐英杰,则巨细靡遗,悉数反映到爹爹姆妈那里去。
表现好,那是应该的;表现不好,对不起,少不得要一顿好训。
所以英生对姐姐,是又爱又恨的。
知道弟弟要等母亲七十大寿之后,才离开本埠,英杰便开始替弟弟打点一切。
礼服?当然是要定制的;礼物?你别让姆妈看了血压升高;女伴?别不三不四的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英生被姐姐罗嗦得由烦躁到郁闷,最后终于由郁闷发展到麻木。
“姐夫,你和姐姐要个孩子罢,这样她就不会追在我后头把我当儿子一样训了。”英生私下里对持重稳健的姐夫安亦军说。
终于,英生在姐姐英杰递过来一张女伴候选名单的时候,彻底崩溃。
“阿姐,其他事都好说,由你一手操办,可是这件事要我自己来!”英生夺路而逃,边跑出门去,边朝姐夫豁了一个“姐夫你掩护我啊”的眼神。
英生不晓得姐夫是怎么“掩护”他的,不过姐姐到底没有追上来继续在他耳根子底下念咒。
英生从姐姐英杰的“魔爪”下逃出来,脑海里甚至不必闪念,身体已经自动坐上地铁,往温琅家的方向来了。
在地铁人头攒动的车厢里,英生失笑,看,身体有时比头脑诚实,而有时胃又比身体更诚实。
吃得再好再高档,可是只有在温琅那里,哪怕不过是一碗白粥,一个咸蛋,也会令他产生温暖的饱足感。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向那个藏在弄堂深处的石库门房子奔去。
等出了地铁站,走进弄堂,远远看见食肆门廊上一盏亮着的夜灯,英生觉得血液里那些烦躁的东西,渐渐淡去,可是渴望见到温琅的心情,却愈来愈强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着那道门奔去。
敲了门进去,看见坐在客堂间里的温琅,英生笑了起来,扑过去,扒住了温琅的膀子,学那旧社会被逼卖-身的女子遇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般,哀叫一声,“温蒂,救命!”
在场三个女孩子俱是一愣,然后君君“哗”一声笑起来。
小丁也哈哈笑,眼泪都要笑出来。
温琅也忍不住笑,可是总归也给英生留点面子,只好强忍了忍,拖一条凳子出来给英生,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先替她一会儿,陪君君小丁玩大富翁,自己则起身去给英生倒了一杯甘蔗荸荠芦根水回来,“慢慢喝,败火解燥的。”
英生接过来,牛饮了一口,夸张地“哗”了一声,“简直赛过琼浆玉液!”
“英Sir真豪爽。”小丁朝君君挤眼睛。
君君今次看见英生真面目,与上次满面风尘胡子拉碴的形象大相径庭,十分弹眼落睛。
“天生一副好皮囊。”君君微笑,买下温琅的一间酒店。
温琅见自己倒一杯水工夫,便损失一间酒店,怒,“君君你趁火打劫。”
“商场情场,岂能两得意?劫得就是你!”君君意有所指。
英生哀怨地扯一扯温琅的披肩,“温蒂你都不理我,我要靠你救命的啊。”
君君抻一个懒腰,“哎呀,身子沉,坐不住了,小丁陪我到天井里散步。”
“嗻——老佛爷这边请——”小丁做狗腿状,挽了君君走出客堂间,到天井里去了。
温琅啼笑皆非,也只好由得她们去。
一边收拾桌上的大富翁棋盘棋子游戏币,一边对英生说,“什么事,要我救命?”
英生却迟疑。
要告诉温琅吗?
她现在过得这样平静祥和,真要把她重新带回到那个世界里去吗?
“怎么了,英生?”见英生迟迟不语,温琅不由得停下手上收拾的动作,坐下来问。
“温蒂,你现在觉得快活么?”英生轻轻按住温琅的手背。
快活?温琅一愣。
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问她现在过得快活不快活。
父亲继母也好,小丁也好,君君也好,所有知道她的那段过去的人,都没有问过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快不快活,
大家仿佛心有灵犀,集体回避了这个问题。
可是此时此刻,英生突如其来的一问,仿佛触动了温琅内心深处的某个按钮,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
那门后,欲喷薄而出的,是什么?
温琅起手按住胸-口,想了想,摇了摇头。
“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很宁和,有幸福的味道……”
“可是,算不上快活,是不是?”英生明亮的眼,一霎不霎地凝视温琅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温琅笑一笑,“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称得上快活。”
她没有放纵的青春,她对家人最大的反抗,不过是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嫁给了裴望琛,然后换来了这一生最痛苦的回忆。
温琅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快活。
英生伸手摸一摸温琅头顶,“温蒂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快活吗?”
“你?”温蒂回过神,忽视他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毛手,上下仔细打量英生,看见英生眉目英俊,眼神明亮,笑容爽朗,便点点头,“一定是快活的。”
英生笑起来,“是,我是快活的。就可是我为了自己的快活,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望。连尽孝膝下,也时间有限。所以,现在,我愿意做出妥协,来博得父母一笑。可是我的妥协,始终有我的底线。母亲想看见我成家立业,没问题。但是要与之携手百年的,必须是我所爱的女子,而不是家人替我安排的。”
英生揉乱了温琅头顶的发,这才放下手来,“看,我的快活,说起来是建立在父母的担忧之上的,嘴上说要尽孝,又不能全然听他们安排。”
温琅听了英生这番剖白,仔细一想,竟然一点不假。
“温蒂你呢?你心目的快活日子是怎样的?”
温琅蹙眉凝思,过了许久,眉心舒展开来,“像现在这样,在弄堂深处,开一间招待知己老饕的私家菜馆,客人不用多,收入不用太丰厚,可是每个客人都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然后每年留出三个月,让我能有时间,走遍各地,去品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丰富自己的见识……我想,这就是快乐罢。”
英生撑着头微笑,“听起来很诱人呢。”
“对了英生,你还没有说到底什么事要我救命呢。”温琅笑问。
“……”英生站起身来,忽然不想把温琅,把这样微笑着憧憬快乐生活的温琅,再一次带进那个充满了奢华与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去。
“英生?”温琅很少见到英生这样踌躇犹豫的样子。
英生重有坐回条椅上,表情少见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