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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3)

何平爸爸事母至孝,深知母亲将他独自抚养长大,个中辛酸艰苦,所以也不忍心教老母伤心,只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只能瞒着通些书信,告知家中景况。

终于,那个狠心抛下从来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妻子和才刚满月的儿子,独自逃命去的男人,何平的祖父,回来了。

何平从父亲口中约略知道,祖父在台湾日子过得并不顺遂,后来便又去了美国,做古董字画生意,也算是发达,并娶了洋妻。只是,一直没有孩子。渐渐老了,便想起曾经还有妻子儿子,留在国内,就托人打听。

其实何平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

“然则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你的祖父。”何平爸爸摘下眼镜,对女儿这样说。

何平爸爸在一所中学里教语文,为人沉稳内敛低调。那十年动荡,始终在他身心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我和你奶奶,都不方便去见他。所以,平平,你就去见他一面罢,告诉他,我们生活得都好,教他不用担心。”

何平点头,答应替父亲赴约。

五十五岁的父亲,八十二岁的祖父,何平知道,或者那时的一别,早已是永诀。

她更象一个旁观者,无法切身体会这对父子之间的痛与伤,她只是,不希望父亲心中再多一丝遗憾。

所以何平趁那天下午无课,背着书包,走进那扇明亮的大门。

何平无心酒店豪华气派的装潢,之于何平,不过是连望也不可望的天上宫阙,何平并不垂涎留恋。

上了电梯,何平深吸一口气,始终是有点紧张的。

将要面对的,是父亲五十五年未尝一见的,自己更是绝少听家人提起的祖父。

何平到达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身材娇小,穿着极艳极亮的中国红长裙的外国老妇,虽然已经鸡皮鹤发,精神倒十分矍铄,步履仍轻盈。看见何平,眼睛里流露的,是不容错辨的欢喜。

“何平是吗?我是祖望的太太,叫我丽莲就可以了。快进来。”丽莲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能听出一些川音来。

何平看着丽莲,想起自己的祖母,自她有记忆,便只穿深深浅浅的灰黑蓝,即使这些年,西风渐盛,谨小慎微惯了的祖母,也从不穿鲜艳的颜色。她说,奶奶老了,那些鲜亮的东西,是属于年轻人的。

其实祖母年纪并不比外头一些还在喝茶跳交谊舞,或者到处旅游的老人大,但是,她的心态已经疲累衰老,不肯再活跃。

反观丽莲,简直似一团火。

“怎么了,何平?是不是觉得陌生?不要紧,祖望高兴都来不及呢,他一直盼你来呢。”丽莲握住何平的手。“他为了见你,衣服换了十几套,就怕不能给孙女留下一个好印象。”

何平微笑,人同命不同,不是么?

随丽莲走进房间里,何平开了眼界。

宾馆套房里竟然还有客厅,客厅里放着红木长椅,一角还有小冰箱,一旁的摆着时令鲜花和水果。

何平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祖父。

老人坐在红木长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拄放在一根乌木拐杖上。他穿着一件米色长款衬衫,外头罩了一件烟灰色唐装,底下穿一条黑色裤子,圆口布面便鞋,白发理成短短的寸头,依稀仿佛能看得出当年的英姿飒爽与俊朗。

后来何平好笑的发现,原来祖父的紧张竟然不下于她,递给她一个橙子,嘴里竟说:“吃个苹果。”

丽莲忍不住笑出声来,气氛一下子便融洽缓和了。

两位老人留何平吃晚饭,何平不想太过打扰,也想让祖父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推说学校里还有事,告辞出来。

“那,明天有空再来。何平,祖望和我等着你。”丽莲依依不舍,祖父则是满眼的期盼。

何平叹息,也是寂寞的老人家呵。

“我有空一定来,会先打电话上来。”

丽莲狠狠拥抱了何平,才放何平走。

何平进了电梯,当缓缓合上的门将丽莲的身影关在视线以外,何平的眼泪,才慢慢流下来。

五十五年,离散,五十五年,相隔。

祖母的痛苦,祖父的痛苦,不是他们任何人的错。

等到了大堂,何平脸上泪痕未干,电梯口的服务生看她时眼神怪怪,何平恍然,十分尴尬,忙问洗手间在哪儿。

服务生指点了方向,何平不赶在静谧的大堂里跑步,连快步都不赶迈,只觉得任何卤莽举止,都会破坏这里的气氛。

到了洗手间,洗干净脸上的泪痕,抹一点润肤露,何平对镜中人说,开心些,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总比天人永隔的好。

走出洗手间,何平听见对面男用盥洗室门口有人说话。

“叶森然,这样才能把洗手池清洁干净,明白了吗?”

“明白了。”清朗干净低沉的男声应道。

何平一愣。

叶森然?

虽然何平不怎么八卦,但,学校里女孩子嘴里出现率最高的男生的名字,她还是知道的。

叶森然,那是一个即使并不爱出风头,却风头永远大过许多拼命表现的人的男生。

何平愕然抬眼,看见一个穿着酒店大堂服务生制服的颀长男生。

竟然,真的,是他!

5.我们交往吧

叶森然黑巧克力色的眼里也掠过一抹异色。

面孔有些红扑扑,鼻尖也微微泛红的少女眼中的愕然不容错认,少女肩上斜挎着浅浅湖水绿色书包背带上别的校徽,同样不容错认。

那是一枚圆形校徽,中心是两个篆体字,外围上方是英文校名,下方是建校年份。

他对这个以学校奠基石拓片设计演化而来的徽章,再熟悉不过。

那么,这个看起来才哭过,现在一脸错愕的女孩子,是认识他喽?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做出决定。

利落地摘下尚戴在手上的橡胶手套,放在方型的清洁用具筐里,礼貌地问身边的中年女士。

“我今天可以稍微早点下班吗,叶经理?”语气恭敬谦和。

中年女士见惯各种场合,怎会看不出小儿女之间奇妙的气氛,微笑着接过叶森然手里的清洁用具筐。

“可以,但是,下不为例。”

“谢谢叶经理。”叶森然顺手又脱下身上的服务生制服,交到中年女士手中。“叶经理再见。”

说完,上前一步,在何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同学,相邀不如偶遇,走吧,我请你吃晚饭。”

和平几乎是被半拽着,走出朗梵大酒店的。

何平在被拖进隔壁的豪华西餐厅,落座N久以后,才恍然觉得,这个叶森然,跟传说中的,其实一点也不一样。

“喜欢吃什么?尽管点。”叶森然低头看菜单,不忘对面前仍然表情很呆滞的少女说。

“啊——不用了,我回学校吃食堂就好了。”何平瞥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没敢当众喊贵,但是心里一阵肉麻。黑椒鹅肝小牛排一例,一百八十元、果蔬色拉一例,四十八元、蛤蜊浓汤一例,六十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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