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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爱(32)

他还坚持写作,他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关于等待的长篇小说。

他生活得很简朴,除了生活必需以外,他很少花钱,他把剩下的工资一半寄给家中的父母,一半存入银行。日子平淡如水。

但是难以打发的是夜晚。他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每天都要吞下安定片才能入睡。他开始频繁地抽烟,以前洁白的手指因为长期夹烟的缘故而变成了蜡黄色。他曾经以为抽烟可以焚化记忆。可是香烟并不能使他忘掉一切。有时候反而会让人的记忆更加清晰。

是的,那个女人注定是他的克星,他的劫难。

他的床头挂着她送的那幅画。山花烂漫的山野,静静流淌的小河,还有不死的蝴蝶。闭上眼睛,他仿佛就感觉到了湘的气息在无声地向他逼近,然后像烟灰一样,弥漫了他的整个世界。

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放过他。十年来他最常做的梦也是与她有关的。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孤独地站在山花烂漫的山冈上。

他对她说,湘,回来吧,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寂寞。

泯,不可能了,我已经走得太远。

然后她的影子突然消失。他的视野里只剩下漫山遍野的蝴蝶和花儿。

每一次他都是从黑暗中惊醒。然后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这时候只有想起潇,他的心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潇永远是那么漂亮温柔,工作也很出色,在学校里依然很受欢迎。好几个年轻的男老师试图接近她,但她对他们很冷漠。她有时候想,或许找一个爱自己的平凡的男人结婚,生活也许一样会幸福。她不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自己爱的人明明在等待另一个女人,她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等待。她觉得他和泯每天都在擦肩而过,但从来未曾谋面。她想,或许可以不要爱情,因为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可是如果真的没有爱情,生活还有意义吗?

湘还是会给她写信。

潇,我去了云南。到过传说中的“苍山洱海”,我去了海南,到了那里的“天涯海角”,在那里的海滩上,用沙子埋住我的双脚。

潇,我妈妈嫁的那个男人破产了。他没有钱存在我的银行账户上了。我要靠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干过很多工作,当美术老师,在街头画人像,在书店打杂。可是我很开心。

潇,我现在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这个男人几乎可以做我老爸。但是他帮我维持我需要的物质生活。我不想贫穷也不想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让我产生对生命的欲望。

泯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你应该去找他。你们应该在一起的。我知道他是爱你的。你是个好女孩,他怎么会舍得让你难过。

潇苦笑,她在心里说,湘,你真傻,你以为爱情是可以施舍转让的吗。我和泯注定只能相遇相识相知,但却无法相爱。因为你的存在。

泯总是在无法入睡的时候想起潇和湘。想她们时他总是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他想,潇此刻在干什么,她睡着了吗?他以前也听她说,她经常失眠的。而湘呢,湘在哪里,在北京,上海,西藏,还是海南?她也在想我吗?或许她还在街头流浪,或许她还在歌厅唱歌,或许在酒吧里跟陌生人说话,又或许和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在一起。

可是十年的时光真的可以等到她回来吗?

但是这样的疑问凝固在那一个春日迷蒙的下午。泯下班回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出版社门口。

泯,他听到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十年的声音。他仓皇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说话的影子。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衬托出他和她在物质上的距离。但是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子确实是在叫他。漆黑的头发,妩媚的笑容,美丽的眼睛,但是面容已经憔悴。那不是湘又是谁呢?

十年的残酷等待在那一刻凝固成一滴幸福的眼泪。

他不想知道她这十年来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湘认真地看着泯。他比以前更出色了,眉清目秀,十年的时光只是增添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沧桑感。他的笑容还和十年前一样,淡淡的,有点孤傲,但对于她,却总是那么亲切。

她亲吻一个相爱的男人,紧紧地拥抱。告诉他她爱他。她在苍凉的路途中流浪了十年,他在岁月的煎熬中等待了十年。

泯抚摸着她的头发,言语中有淡淡的伤感,他说,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我会很高兴。因为能够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晚上,他又从那个梦中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湘,湘,他叫她的名字,想抓住她的手。

泯,我在,我在这里。她抓住他的手。

他说,湘,你真的不走了吗?她对他微笑着点点头。她的脸在那一刻是天真的。那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然后她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第二天,泯醒来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已经不在了。她又走了。他坐在床边抽烟。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

潇赶过来看他,是湘打的电话给她。潇说,泯,不要这样,她始终是要走的,你留不住她。

她在他的屉子里找出童安格的那盘磁带,但是因为潮湿已经无法播放。她放了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歌曲:《十年》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你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怀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一边享受一边泪流/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潇给他买来一堆快餐食品,她说,泯,先吃点东西,然后好好地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我去学校收拾一下,再回来看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泯无助地点点头。

潇处理完学校的事务回到泯的住处时,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泯失踪了。

三天后,潇和湘都看到报上的那则新闻:

溪水河上惊现一具男尸

本报讯:昨日a省z市溪水镇的溪水河上惊现一具男尸。目击者称,死者浮在水面上,面容安详,远看就像在睡觉。法医已初步确定,死者是在三天前溺水而死。由于当地气温很低,所以尸体尚未腐烂。在河边和死者身上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投河自杀的可能性最大。由于死者身上未带任何证件,所以身份还未确定。死者身穿纯白色衬衫,黑色裤子,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协助警方确定死者身份,处理善后事宜。

xx日报湘看到这则新闻时,眼前突然闪过那一个熟悉的瞬间——十年前泯没有任何语言跃入二月冰凉的水中。

两个女人去公安局辨认尸体。湘看到那个穿纯白色衬衫黑色裤子面容平静的那个男子时,突然间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

神智稍微清醒一些的潇料理着一切。她在泯的住所里找到了他写的两封遗书。一封是给湘的:

湘,我走了。在溪水河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很平静。比十年前学校的湖水好多了。你知道我会游泳的,可是我现在累了,不想再游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不愿再醒来,并将永远不会醒来。因为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等的人,虽然只等到了一次,但那已足够。

湘,我有时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或者当我问你相不相信命运时你没有把右手伸过来,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命运可以选择人,而人却不可以选择命运。命运选择了我们相爱,但我们却不能选择长相厮守的命运。虽然如此,但我从未后悔。因为我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我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