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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开在荒野里(11)

他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祁父祁母都非常的失望头疼。

祁免免偶尔表现出了超出寻常孩子的聪明,但同时非常的固执己见,她似乎理解东西的维度十分的单一,从而更多时候显出一种强烈的愚笨,而且也不太能理解和分辨感情,只从语气和语言中获取信息,一旦对方心口不一或者迂回曲折搅乱她的判断,她就会表现出极强的反抗意图和攻击欲望。

很奇怪,他也只比她大两三岁而已,季淮初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她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猫咪,她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比如摸摸头是可以接受的,摸尾巴是不可以接受的,一个人作势要摸她的头,最后却未经同意触摸了她的尾巴,她就会变得十分具有攻击性,但在对方眼里,可能只是拍拍肩膀和拥抱的区别。

季淮初觉得自己像是在观察一个奇怪的猫咪,喜欢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情,被一只猫咪抓得遍体鳞伤又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一只小猫咪,小猫咪做什么,都有它的道理。

他唯一遗憾的是,他比她年长两三岁,高中的时候他比她提早两年进入大学,他回去看过她,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晒着太阳,仰着头看外面的天空,春日和煦,天空蓝得像是宝石,她的脸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可是她浑身上下仿佛隐没在阴影里,和周围人隔开巨大的距离。

那时候她身上的怪异感淡了很多,也没有那么不可控了,她已经可以正常社交了,学会了适应各种规则,理解人类世界的一切,但她骨子里还是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猫咪,它知道,它理解,但她无法共情一切,她会茫然地看着别人大笑大闹,她知道别人在笑,可她无法从别人的笑容里获得同样的愉悦。

“跟我讲讲你小时候吧?”他疑心她在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什么事。

他留心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她从出生就不在母亲身边,情绪严重失控的母亲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的给养,她因为孱弱被放置在保育箱里,呆了足足半个月,半个月后父亲为她请了费用高昂的育婴师和保姆。

但她哭闹太狠,偌大的房子里,仿佛每个房间都充斥着她的哭声,祁母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为了将两个人分开,祁父把孩子单独安排在一处房子里,但很快就发现育婴师因为父母对孩子的不关注,便明目张胆对孩子怠慢起来,甚至偷偷喂食助眠用品。

换过一次育婴师,但状况百出,最终选择送去爷爷奶奶那里。

两个老人家身体都十分康健,家里甚至没有使用佣人,别墅不算很大,定时有钟点工上门打扫,老爷子退休前一直在大学做教授,老太太在美术学院油画系做老师,看起来文质彬彬,对孩子或者来说更好。

不过她的奶奶在她三岁时候意外去世了,失足跌落楼梯,因为家里没人,直到死亡才被发现,送医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爷子终于妥协给家里添置一位保姆。

保姆吴妈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妇人,手脚麻利热情开朗。

吴妈的两个孩子都早夭,此后再也没要上过孩子,她对雇主家里的小孩显露出异常的慈爱和关照,但祁免免因为过于顽劣,推倒柜子砸伤了吴妈的脚趾,吴妈的丈夫怒不可遏,老爷子赔了一大笔钱,然后和吴妈解除了雇佣关系。

后来又去了一个年轻的茜姨,茜姨不太会说话,性格也腼腆,只会埋头做事,闲了的时候就待在保姆房里并不外出。

再后来,茜姨也走了。

六岁的祁免免到了该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岛上没有学校,要到岸上去上小学,老爷子希望她在家里接受教育,不需要去学校,因为祁免免顽劣固执愚笨而冲动,她去学校很容易闯祸。

祁父祁母终于意识到孩子并不是个可以完全撒手不管的物件,他们决定把孩子接回去自己照料,老爷子殷殷嘱托了许多,比如祁免免喜欢睡觉开灯,至少要开个小夜灯给她,屋子里太暗她会闹脾气。

她不喜欢小动物,看到毛茸茸的东西就会愤怒,甚至掐弄。

她不爱学习,也很难理解文字和图像,不要强迫她,她会逆反。

她讨厌陌生人的触碰,尤其不要碰她的手和脖子。

……

这诸多的嘱咐更像是一种顽劣的罪证,祁父祁母深感头疼,只想一条一条给她掰直修正。

他们一回家就给她立了很多规矩,非常人性化地设置了奖励和惩罚机制,但她对奖励无动于衷,对惩罚表现出极大的抗拒和仇恨情绪。

那一年里,祁父祁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力,他们请了许多儿童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因为她丝毫不配合,而父母对她的所有了解都只来自于爷爷奶奶只言片语的口头描述。

父母工作再次陷入忙碌,无暇他顾,她再次被丢去了爷爷那里,但只待了一年半,爷爷也病危了。

她和爷爷一起被接回了江城,后来葬礼在江城举办。

病房里,各界名流汇聚,来送这位颇有声望的老先生,老爷子只是握着孙女的手,殷殷嘱托,可祁免免茫然地听着,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然后她皱着眉,挣脱自己的手,说:“你弄疼我了。”

那一幕刻在很多人眼里,无论隔多少年都有人用复杂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冷血动物。

她看不懂那些眼神,但祁父祁母全都看在眼里,脸面仿佛被人撕扯下来扔在地上踩,祁父把祁免免拖到无人的角落里,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压着无尽的怒火说:“那是你爷爷!把你从那么点一手拉扯大。”

祁免免的眼珠子黑沉沉的,可什么内容都没有,没有不舍,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只有对父亲那一巴掌的不悦。

祁父的手不住颤抖,最后掐着她的脖子狠狠收力,仿佛只想看她害怕,又或者真的希望她立马死掉最好从来没出生过。

那一年,九岁的季淮初就旁观着这一切,他跟随自己的爷爷去看望老人家,在嘈杂的人群里望着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

她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并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戴上漂亮的发卡或者皇冠,她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她其实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橱窗里仿真的娃娃。

季淮初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情绪,仿佛是怜悯,又或者是其他的,他走过去,叫了声:“祁叔叔。”

祁父的手松开,仍然难掩怒气,回过头看他。

季淮初镇定地说:“我听见病房里有人找您。”

祁父怕有事,说了句你自己在这里反省,就丢下女儿急忙走了。

祁免免靠着墙站在那里,眼神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发呆。

季淮初走上前,鬼使神差问了句:“你爷爷对你好不好?”

祁免免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着她,其实她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小孩,固执、自我、自私、不计后果、毫无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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