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看守听到,不由得气忿起来,难道我还是在这里图着你什么不成?便笑道:“你千万别客气,我走了。”于是站起身来和他二人告辞,又对玉如道:“姑娘,我走了,再见。”玉如不敢再留,也不便说什么,只得和她点了点头。邓看守硬着心肠,说一声再会,也就走了,偷眼看玉如时,背转脸去,大概是不敢哭,呢。正是:
鹦鹉前头言不得,背人只把泪偷弹。
第十八回 酌茗约清谈良宵缓度 拈花作微笑好梦将圆
却说玉如嫁到王裁缝家去的这一番情形,邓看守都看在眼里,这时在落霞面前,从头一说,落霞听了,心里实在难过,便对邓看守道:“这样一个好人,会落到这种收场,实在难说。本来做手艺的人,也是凭本事吃饭,不能算坏。不过既是她不愿意,就是富有百万的人,那也是枉然。”邓看守点点头道:“你这话对了。我看她那意思,并不是嫌王裁缝穷,她是嫌王裁缝有些俗气。一个人穷,那还不要紧,只要肯卖力气干事,穷总不会穷一辈子。可是这俗气是天生成的,哪儿有法子治?”
邓看守说得高兴,声音就大了一点,门帘一掀,秋鹜走了进来,笑着对邓看守道:“刚才你所说的,真是至理名论,但不知说的是什么人?”落霞本坐在一张软椅上,见着秋鹜便站起来,含着微笑,现在秋鹜问起刚才这一句话,她生怕会露出什么马脚来,就只管对了邓看守望着。邓看守更明白,笑着对秋鹜道:“我不是说谁,是比方这样说。”秋鹜道:“何以谈到这一句话上头来了哩?”邓看守向着落霞将嘴一努道:“我们这位姑娘她和我谈心,说是你的朋友,都是些很高雅的人,就只凭你一演说,并没有一个人来闹。”说到这里,她微笑了。更道:“我们姑娘又说,你这人真是很忠厚的,一看就是书生本色的……”落霞笑道:“你也天玩笑,我几时说了这话?”邓看守站起来一拍手笑道:“你嘴里不说,你心眼里可是早就这样说了呢。你看我这句话,是不是猜到你心眼里去了。”落霞笑道:“你越说越开玩笑了。”她虽是自己辩护着,也就只能说这三个字,再要说,已经将脸红得收不起笑容来,只好扭过身子去了。
邓看守点了点头,对秋鹜道:“我看你们这两口子,将来一定过得很好,就是我和姑娘要好一场,看到有这样好的结果,我心里也很舒服呀。”秋鹜听到她把“两口子”三个字都说出来了,不免心里好笑,却去看看落霞对这三个字的表示如何?恰好落霞也为这三个字,要看看秋鹜的感觉如何?两个人正彼此望着了,都笑了起来。邓看守道:“姑娘,我看你是用不着再要我陪的了。江先生这里很好,我得闲,再来看你,现在我要回去了。”秋鹜道:“我真不过意,你来一趟,什么也不曾为你预备一点。”邓看守笑道:“我不在乎你这一刻儿工夫的招待,你好好地待我们姑娘一点,我就感谢不尽了。她年轻,有点小孩子脾气,可是心眼儿不坏,你就譬方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妹妹,你多指教一点吧。”秋鹜听着,笑了起来道:“我都听见了。”落霞却背了脸,没有看过来。邓看守道了一声走了,再见。落霞连忙跑上前,执着她的手道:“你忙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多坐一会儿。”邓看守笑道:“幸而这屋子里没有外人,我说你是小孩子脾气不是?哪有个做新娘子的人,这样跑起来的。”于是低了头,对着落霞的耳朵说了几句。落霞越听越红脸,只有微笑,连一个是字,也不敢答应出来,将帘子掀着,由秋鹜送了她出去。
落霞坐在屋里,四周一看,心想,这便是我的房子。在赵家时,我很羡慕赵小姐卧室陈设精致,而今看起来,我之卧室,决不下于她的卧室,就是我的丈夫,比她的未婚夫朱柳风,也高尚许多。一人想着得意至极,又笑了。恰是秋鹜由外面进来,因道:“我怕你一人在这里不寂寞呢。你笑什么?”落霞望了那副长联道:“送这一副对子的李少庵,是什么交情呢?把我的名字,都嵌了进去了。”秋鹜笑道:“这个人吗?对我们的婚姻,是有点功劳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因道:“这次我和他移挪了不少的钱,不然,我新从南方回来,哪有许多钱办喜事?”落霞笑道:“你出去陪客吧。回头大家找你不着,又要到里来起哄。”秋鹜道:“要不然,你也和我一路出去。他们这一闹酒,可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哩?”落霞道:“那就赶快你一人出去了。若是大家一闹酒,喝得太多了,也不好。”说了,低着头,不便向下说了。秋鹜还要说一句什么话时,外面院子里,有人大喊着新郎,才走了。
酒席散后,秋鹜领着落霞,公开地招待,大家更不好闹,虽然有几个人提议,要在这里作彻夜之谈,然江秋鹜也不丝毫为难,于是闹到最迟的,到了十二点钟,也就散了。
秋鹜先在外面检点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新房里来,只见落霞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撑了头,背了电灯的灯光。秋鹜道:“今天大概实在倦了,休息就休息一会子吧?”落霞听着这话,却并不曾做声。秋鹜道:“这样睡着也不舒服呀,何不上床去睡呢?”落霞还是用手撑了头,斜躺着,一动也不动。秋鹜道:“真睡着了。我来……”说着,两手一伸,刚刚只碰了落霞的手胳膊,她一转身,向着秋鹜笑道:“我哪里睡着了呢?”秋鹜笑道:“没有睡着就好,现在朋友们都走了,那边院邻也睡了,老妈子归了下房了,这屋子就是我们两个人。”落霞笑道:“我又没问你,你说这么些个做什么?”秋鹜笑道:“我自然有原因的呀。我想人生一个洞房花烛夜,是太有趣的一夜,不应该虚度了,我有一个很好的消遣法子,你赞成不赞成?”
秋鹜说着话时,看着这位小鸟依人的新人,脸上带着无限的娇羞,仿佛像春末的樱花,让热烈的太阳照着一样。她不能说赞成,也不能说不赞成,两手伏在沙发的靠背上,又一个转身,把额角枕着手臂,脸藏在怀里了。秋鹜知道新人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而且误会得到了他意思的反面去了,便笑道:“你猜我是怎样地消遣呢?”落霞伏在那里,并不做声。秋鹜笑着,将长衫的袖子一卷,却拿了一对铜烛台,插了一对旧式的喜烛进来。接着,拿了一碟松子仁,一碟什锦糖果,一只藤包的茶壶进来,一齐在桌上摆好了,然后点上那对红烛。落霞这才抬起头来,用手抚摸着蓬起来的短发道:“你这是做什么?打算请我吗?”秋鹜在红烛光下,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也算请你,也算请我。”
落霞看那一对红烛,正射着一,寸多长的光焰。屋子里几盆玫瑰花,高高低低,放在白漆的家具上,让这烛光一照,分外娇艳起来;同时,也就发出芬芳的气味来。便笑道:“我很感谢你,屋子陈设得这样雅致,我有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