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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39)

秋鹜道:“到了现在,你不应该说客气话了。你说我雅致不是?我说出一句话来,你或者要嫌我俗气顽固了。我觉得新式结婚,由爱人来同居,洞房里面,不带一点拘束,减少很多趣味。不过纯旧式的,彼此都不认识,一点爱情没有,突然同居起来,一生的,好坏,就在这顷刻工夫,神秘之中,又带着一点恐怖和猜疑之心,也不大好。最好彼此有爱情,又不十分熟,像旧小说里,那种后花园私订终身,公子逃难,以至最后团圆的那种洞房花烛夜,是极有意思的。”

落霞笑道:“你太高比了,以为我们也是这样吗?我可没有后花园私订终身,而且我是个梅香,不是小姐。”秋鹜笑道:“我觉得我们这种婚姻,比后花园私订终身还有味。”落霞笑道:“可不是?你也逃过难,我也逃过难了。怪不得你是醉心洞房花烛的,所以还点了一对红烛来。”秋鹜道:“我在朋友的新房里,在红烛下看过新娘,觉得含着无穷的娇艳。所以我早就计划到,新婚之夜,非点上一对红烛不可。”落霞道:“虽然如此,也看什么新娘吧?”说着,对了秋鹜微微一笑。

秋鹜抓了一把松子仁,递给落霞,然后斟上一杯热茶,刚要伸手,送给落霞时,落霞已是站起来了,笑道:“那可不敢当,应该我伺候你。”于是接着那杯茶,放在桌上,却另斟了一杯茶放在秋鹜面前。秋鹜笑道:“这倒相敬如宾了。若是有人在这里看到,一定说我们太酸了。”

落霞坐下,慢慢吃着松子仁,秋鹜也吃着松子仁,因笑道:“我说的消遣,还没有作出来以前,你以为一定是不赞成的事。现在我们是闲谈,你看好不好?这样的好花烛夜,若是睡得太早了,未免煞风景。”提到一个睡字,落霞马上又低了头。秋鹜道:“你不赞成闲谈吗?”落霞连忙答道:“赞成的!赞成的!谈到天亮都好。”秋鹜端了那杯热茶,放在嘴唇边,似乎呷着,而又呷着不多,却注目望着这位新夫人,觉得她虽是带了三分娇羞,然而因为年岁还轻,依然不减天真烂漫,只看她将那件水红绸衫,略略卷起一带袖边来,这是平常矜持的新娘所不肯做的。她左鬓前的头发,为了刚才伏着脸之故,有一小绺,垂到腮上了,然而她并不去理会。她不知何时,换去了高底皮鞋了,这时只穿了一双大红的平底便鞋了,将两脚交叉着叠起来,微微有点摇曳。秋鹜原觉得这一双鞋太艳了,或者有点俗气,因之只放在衣橱抽屉里。现在她在白丝袜上穿了,正可以现出她心无所碍,只图舒服。

在这样赏鉴之时,新夫人似乎有点感觉,笑着将鞋向椅子下一缩。秋鹜的眼光,由上而下,这时目标移动了,似乎吃着一惊,目标马上移到了落霞的脸上来。她本是左手心里托着松子仁,用右手一粒一粒来箝着吃的。这时她忽然向沙发靠背上伏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秋鹜道:“谈话谈得很好的,你为什么又害臊起来?”落霞笑道:“你老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秋鹜也无可回答,跟着笑了起来。

落霞坐正了,又低了头吃松子仁,二人吃着不曾歇,不知不觉之间,首先把一碟松子仁吃完。秋鹜道:“现在该吃那糖果了,吃完了糖果,以后怎么样呢?”落霞道:“既是闲谈,有一壶茶也就行了,连松子仁也就不该有。”她这样说了,可是十分的感着困难起来,以前有松子仁的时候,在害羞或无话可说的时候,便可以去吃松子仁。现在松子仁吃完了,糖果被他说破,又不好意思去拿,于是昂起头来,看壁上的字画,在迎面墙上,两个玻璃框子里,有两幅画,一是山水,一是人物。那山水是一片云水苍茫的江景,半轮红日,已经坠在水平线上。这下方却画了一片芦苇,两三棵红叶树。在树外头,有一只飞鸟,直飞到红色的云里去。落霞道:“这山水很清淡可爱,只是单独地画一只鸟,没有意思。”秋鹜笑道:“那一只鸟最有意思了,那就是我。”落霞听了,却是不懂,望着秋鹜发愣。

秋鹜笑道:“我告诉你吧,我们这段婚姻,合了古典了。从前唐朝有个姓王的少年,作了一篇《滕王阁序》,其中最得意的两句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正是一派江景。你想,我姓江,我叫秋鹜,你叫落霞,这一幅画,画这两句文,不是把我们两人嵌进去了吗?而且还有一些祝贺团圆的意思。”落霞笑道:“我这才明白,你名字这个鹜字,原来是一种水鸟。但是你何以不叫孤鹜,又叫秋鹜呢?”秋鹜道:“从前我怕找不着夫人,避讳这个孤字。倒不料偏是合上了这句书。”落霞道:“要说巧,也真是巧,何以我们的名字,都在这两句书上。”秋鹜道:“这还不算巧,我们这里面,还巧中有巧,这个巧中巧,大概你知道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也许不知道。不过这些话,不必在今天晚上说。”

落霞将玉如这一件事,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想要问秋鹜了,只是觉得他今晚十分高兴,不能把他一种认为遗憾之事提了起来,便笑道:“我不大懂事,你不要和我打哑谜,今天晚上不必说的事,你就不必说了,我还是问你这幅画。这画上,一个美人,一个书生,一个大抖腮胡子的粗汉,三人身上都挂着宝剑,这也有故典吗?”秋鹜道:“自然是有,这叫做风尘三侠。”于是把这一段故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落霞摇摇头道:“这幅画不大合,也太高比了。就算我做了那红拂女子,你做了李靖,哪个是那虬髯公?”秋鹜笑道:“祝贺人家,都是借古人来譬喻的,只要事情有点相像就是了,不在乎高攀,若说到那虬髯公的朋友哇,也许有……”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你们的黄院长,也是一部长胡子,就算是他吧。”落霞已深知他心里已有所指,只是微微一笑。

秋鹜站起来,又倒了两杯茶,分着一人一杯喝了,又剥了两个糖果的纸包,慢慢咀嚼。嚼着糖,看看小桌上的一架小玻璃钟,又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经两点钟了。说起话来,是不知道时候,过去如此地早呀。”落霞就像没有听到一般,低了头,看那双红缎鞋上绣的蝴蝶花。

秋鹜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自言自语地道:“时候真是不早,应该安息了。”落霞笑道:“你这人说话,有点不顾信用。”睨视着他,在视线中,大有说你骗我的意思。秋鹜道:“我什么事没有顾信用呢?”落霞道:“你不是要闲谈吗?”只说了这一句,她已二十四分不好意思了,不但是低了头,因为这张软椅的一端,接近着铁床,索性离开了那里,坐到窗子下一把椅子上来了。这椅子靠了一张屉桌,屉桌上有一盆玫瑰花,便将鼻子触着花心,嗅那花香。

秋鹜在屋子里徘徊了一阵,笑道:“明天怕一早就有客来,我们应该早起,这时候,也该把闲谈中止了。”落霞并不答复,只是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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