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还是不做声,只管侧了身子坐着。王福才笑道:“我听说你书念了不少,很开通的,为什么这样地不肯说话呢?”他说话时,便向玉如身后伸了一只手过来,将玉如拦腰一搂。玉如想要推开他的手,未免先就让他下不去。要和他很庄重地说两句,又非心里所愿。她如此地踌躇,人家搂抱得越紧。
接着,人家的脑袋,也就靠着自己的肩膀,直伸到脸边来。玉如急中生智,就一伸手把车的窗帷幔一拉,放进光来。王福才这一下子,虽然不高兴极了,然而她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曾说什么,当然只得忍耐住了。
马车是比人力车还要走得慢的,这马车所走的路线,又是由西城到东南城,在北京城里,拉了一条长的纵线,玉如在车子里,低着头,正襟危坐,仿佛经过了一年的时间那样长一般,心里非常焦闷。然而转一个念头,马车马上到了王家又怎么样?自己能得着一点安慰吗?如此地想着,便更加上一层不宁帖,便是这马车在路上再经过一些时间,似乎也与事无碍。但是等着她有了这样的念头时,车子已经停住,到了王家了。
玉如抬眼皮一看,小窄门外,在墙头上挑出一幅市招,上面大书上海王发记男女成衣,窄门边开了个西式大窗户,可以看到里面一个大成衣案子。在这一刹那间,爆竹声已起来了,接着,便有滴滴答,咚咚咚的声音。这声音发在小窄门里,玉如让人扶进门来一看,见两个穿蓝布短褂子的小孩子,一个人吹着军号,一个人身上背了一面鼓,在墙根下并立奏乐。在那靠北的三间小屋里,沿屋檐挂着两条长可三四尺的红绿布。屋子里上面,陈设了香案,上面香炉烛台,还有猪头三牲,供了天地君亲师的大红纸条。地下铺了红毡条,许多人,说着不懂的口音,嘻嘻哈哈,将新郎新妇围得铁桶似的,进了屋子,站在红毡条上。
在人声的嘈杂当中,那一只军号,和一面军鼓,滴答隆咚吹打得更是起劲。便有人喊着:“——拜堂,拜堂。”玉如穿的水红衣裙,外披着喜纱,心里自想着,这样文明的装束,似乎不至于磕头,而况那一位,还穿的是西服。但是在她这样犹豫的当儿,新郎已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新郎既是跪了下去,决无新娘还竖立在一边的道理?也不知身后站着谁人,拉着她的衣服,只叫跪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马上也就向下一跪。拜了几拜,刚刚站起,大家便喊着请公婆受礼。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只见人丛里面,横侧着身子,挤了出来一男一女。男的约莫有五十岁,一张马脸,眼睛下有两道鱼尾纹,左腮上长着有一粒蚕豆大的黑痣,痣上长了几根毛。他也穿了一套西服,却不像小王老板那样是披在身上的那种松动,乃是紧绷绷地缚在身上的。白领子歪在一边,领带在背心上面透露出来,顶起了个大疙瘩。那个女的,也有四十以上年纪,穿了漂亮的蓝绸褂子,系着长裙子,头发上倒插有好几样黄澄澄的金器。脸上虽然有不少的皱纹,却抹上了一层很厚的粉,一张嘴,露出倭瓜子似的大牙齿来。
玉如心里想着,这就是公公婆婆了。那婆婆大模大样地,一屁股就在正面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公公倒还谦逊了一下子,侧着身子,只将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于是就接着有人喊道:“拜公婆。”玉如一想,这不必加以考量了,既是天地拜了,公婆也要拜的,也接着磕了头下去。不料这一磕头之后,夫妻交拜,拜亲戚,拜朋友,整整拜了一小时以上。把人都拜完了,这才进了自己的新房。
这房里纯是北方式,靠窗户一张大炕,上面铺了两条新被褥,炕头上,放了一个藤篮,一个油纸箱子。墙上红红绿绿,倒是贴了不少的月份牌式的美女画,缝衣机器公司的广告,另外几张大红对子。炕下一桌两椅,另外一个脱了漆的茶几,此外一无所有了。心想,牛太太夸着王裁缝家里,如何地富有,原来却是这样寒素。那也不去管他,刚才那一位在马车上对我说,为着娶我,花了许多钱,有那些钱,不会把这家庭布置一番吗?光娶一个新儿媳来,那算什么呢?这种家庭,却也猜不透是新是旧,既然进门来的人,就要行着跪拜大礼,可是父子两人,又都穿了洋装。分明是南边人,屋子里又睡着北方人睡的炕,这也就随便极了。所幸这屋子小,没有什么座位,进来闹新房的人,因为无地可立,闹了一会子就走了。等着邓看守进来,就拉着她的衣袖,同在炕上坐下,低着声音道:“请你多坐一会儿,我心里非常难过,有你陪着,我心里舒服些,你若是走了,我一个人,心里更难受了。”说着,不觉掉下几点泪来。
邓看守看她如此的样子,也只好陪了她坐了一会儿,又宽解着她道:“只要姑爷才貌相配,家里穷富,那是没有关系的,难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就是这一点,还有什么看不破不成?”玉如向外望了一望,便低声道:“虽然如此说,但是我图个什么?”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婆婆高氏,口里标着一支烟卷,由外面走进来了。玉如和邓看守都站了起来了。
她向邓看守点了个头,只说一声请坐,立刻回转脸,就板下来朝着玉如道:“我们家为了娶你,花着钱不少了。我的孩子,走了出去,真不像个手艺人,就是有一样短处,一个字不认识,若是识字,我早替他在机关找一分差事干了。我听说你认识字,也会写,也会算,真吗?”玉如答道:“读了几年书,也写不出来多少。”邓看守便答道:“你造化,这姑娘真是粗细一把抓,要说识字,什么信她都写得上。要说算,算盘也好,笔算也好,全成。”
高氏道:“那也不算大本事,太好了,我们手艺人家也享受不了。到我们这里来,粗事也不必她做,只要她在家里给我们记一记账,出门去,上大宅门里给我们取衣服,送衣服,那就帮着她公公和她丈夫的忙不少了。要说一个女孩子,也用不着认识许多字。现在女学生闹出许多笑话,就都是为了她们认字太多,不管什么邪书,都拿了看。”玉如听了这话,心里就非常气闷,你这是什么话,既说要我给你帮忙,怎么又说女子不应该认什么字,理由全归于她了。到了现在,我才知道那一位是个绣花枕,原来连字都不认识的。自己在留养院里守了三四年,满心要找一个称心合意的丈夫,无论丈夫是做工做商的,总要彼此谈得对劲,现在却嫁一个不识字的浮薄子弟,而且这家庭还不见谅,这一种牺牲,真比坐牢还无意思了。
想到这里,于是低了头,只抽出胁下一条手绢,轻轻拂拭着身上的灰尘,不做声。接着她公公王裁缝也进来了。看他已脱了西装,只穿了短褂子,高氏道:“客还多呢,怎么就脱成这个样子?”王裁缝道:“天气真热,我实在受不了。我也怕弄脏人家的,已经包起来,打发小二子送还人家了。”高氏道:“你进来什么事?”王裁缝笑着向邓看守道:“这一位嫂嫂在教,又不便请她吃什么。我想买一点东西送她。人家也有事,别留人家久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