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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97)

作者:张恨水 阅读记录

事忙,也不在乎一晚上。”杨杏园虽然心里很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杨惠文陪着

他,大谈其家事。杨杏园随听随答,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恨不得马上天就黑,好搭

车回京。偏偏到了下午彤云密布,几阵西北风,刮下一场大雪。杨惠文上车,也没

有送他,自己直接就上车站去。谁知刚到旅馆门口,杨杏园又碰见了一个多年不遇

的同学余浩然,拉着谈了几十分钟的话。这余浩然的记忆力最好,说起从前在小学

里的时候,翻墙头到邻居花园里去摘桃子吃的那段故事,最是有趣,记得被先生知

道了,他被杨杏园证明了一句,还罚了一小时的站。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又道:“老兄,多年不遇,今晚我们哪里乐一乐会?”杨杏园道:“不能奉陪了,

我这就打算上车站,将来老兄到京里的时候,再畅谈罢。”余浩然道:“是赶八点

钟这一趟车吗?那就该走了,我一星期后,进京来,京里见罢。”杨杏园也来不及

多说客套话,提着皮包,走出旅馆,在雪地里雇了一辆人力车,就上火车站。黑暗

中叫车,又是趁忙,就没有看看车夫是否力可胜任,雇好了就坐上去。偏偏这位车

夫,冲着雪一步一步的拉着,走得慢极了。杨杏园说道:“我是要赶火车的,你拉

快点罢!再多给你几个子儿得了。”车夫听到说多给他钱,勉强跑了几步,那车子

左一颠,右一颠,颠了几下,又慢起来了。杨杏园坐在车子里,急得两只脚,极力

抵着踏脚板,半身不舒服。这车篷又是破的,街上的雪,下得正大,被风一吹,乱

扑进车子来,飞在脸上脖子里,马上比了,非常难过。车夫在面前雪地里,弯着半

截腰,脑袋往上一冲,跑一步。破毡帽子破棉袄上,都是雪。有时走到电灯杆子下,

看见车夫汗珠子和化的雪水,由耳边直流,灯光射着,他呼出一阵一阵的白气。杨

杏园一看,逆料这车夫一定很吃力,老大不忍,便叫他放下。车夫起初不愿意,后

来杨杏园说,照样给他钱,他才停下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满嘴胡

子粘着鼻涕,又是一只眼睛,心里大呼倒霉,给了车钱,重新雇了一辆车,才上火

车站。哪知道被这两次耽误,过了时间,到了火车站,车子已经开了。杨杏园见误

了车子,又急又气。若是赶第二次车时,又是半夜,到京还不能天亮,也是不方便。

自己在火车站踌躇了一会子,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找一个旅馆,

胡乱睡了一晚。

次日一早,便赶早车回京,车子到了正阳门,雪又下起来,站台上,不比往日,

冷冷清清的。站台外的雪,被风一吹,趁势一卷,好像撒了一把碎盐似的,和着严

重的寒气往人身上直下。杨杏园冲着寒走出车站,街上已经是一片白,行人十分稀

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人力车,在雪地里拉着。加上自己又是两晚没有睡好的人,只

觉景象凄凉得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就没有打算先回家,只记挂梨云的病怎

样。这时站外的人力车子围上来兜生意,杨杏园开口就说到樱桃斜街。坐上车子以

后,他还想着,梨云一见他进门,必定鼓着小腮,在床上往里一翻身,又要闹孩子

气。想起这种趣味,自己也笑了。

一会儿到梨云小房子门口,给了车钱,提着皮包就往里走。阿毛正匆匆的走出

来,蓬着头发,两只眼睛通红,便硬着喉咙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见,那

颗心不由得扑通扑通乱跳,说道:“人呢?不好吗……怎样了……”娘姨哭起来道:

“杨老爷哟……”杨杏园慌了,抢忙走进上屋,一掀内房的门帘,只见床左边,放

了一扇门板,板子上直挺挺的睡着一个人,穿着水红绒布单褂于,水红绒布短裤。

两只手垂着,赤着一双雪白的脚,黑漆漆的辫子扎着一节大红丝辫根,枕着一搭纸

钱,脸上也盖着一叠纸钱。杨杏园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藏娇无计,偕老有约,

生平所认为风尘知己的梨云。他上前把纸钱揭开,只见梨云脸上惨白,双目紧闭,

他禁不住眼泪泉水一般的涌出来。哭道:“梨云……梨云……妹妹……你怎样就去

了!我该死。我辜负了你……我对不住你!我……我……我为什么到天津去?”说

着把脚乱顿,无锡老三本来伏在旁边桌子上流泪,看见杨杏园进来,她就说道:

“我的宝宝呀,你的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你要知道呀!”说着也放声哭起来,这一

句话正打动了杨杏园的心事,越发嚎陶大哭。大家哭了一会子,杨杏园在大衣袋里

抽出手绢,擦着眼泪。先问无锡老三道:“前天我走的时候,人还是好的,怎样忽

然翻症了?”无锡老三道:“就是那天晚上,病症加重的,昨天晚上就烧得人事不

知。到了半夜里三点多钟,她就丢着大家去了。”说着又哭起来。杨杏园问道:

“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

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

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

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

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

“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

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

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

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

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

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床上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

荡荡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于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

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床。其余梨云

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床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

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

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干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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