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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98)

一点淡黄光,想是忘记把它息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

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床上,床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

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

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

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

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床。”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

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捡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

能用。”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

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

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床上的枕头上,闭着眼睛,

埂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床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

罢,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头往床上一抛,又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偏

偏当日折给梨云的一小枝梅花,却未抖掉,依旧还放在枕头的地方。不觉哈哈大笑,

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云遗骸面前,笑着问道:“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

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床睡罢。哈哈,你已

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这时,

那阿毛在门帘子外,已经听了多时了。便嚷道:“你们快来,不好了!快来快来!

不好了!”东边屋子里那班人,正在商量梨云的后事,听见阿毛嚷,便一拥跑进来,

只见杨杏园坐在梨云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无锡老三道:“杨先

生,你怎么了?”杨杏园看见无锡老三,心里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

一阵昏迷,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这时杨杏园眼面前一阵黑,一点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只觉一阵阵的药气味,

往鼻子里钻。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小的铁床上,盖着白的被服。何剑

尘吴碧波两个人,和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站在床面前。何剑尘问道:“杏园,你

心里觉得怎样?”杨杏园哼了一声道:“是胸口里闷得很,这好像医院里呀,我怎

样来的?”医生摇摇手道:“你不要说话,闭着眼睛养养神。”杨杏园也觉得疲倦

得很,闭着眼睛,依旧睡着,这样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有一个多钟头,

人才完全清楚过来。这时医生走了,何剑尘和吴碧波还在床面前。杨杏园便问道:

“我是几时进医院的?是你二位送来的吧?”吴碧波道:“你是剑尘送来的,他打

电话给我,我就赶上这里来了。”何剑尘道:“你可把我骇着了,老七的娘姨匆匆

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着一个,床上又躺着一个,弄得我魂飞天外。后来他

们说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赶紧把你送到这万邦医院来。”杨杏园听着他这样说,

闭目一想糊涂以前的事,不觉流下泪来。何剑尘道:“她已死了,你伤感也是无益。

你几干里路上,还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这个样子过于悲哀,设若万

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杨杏园道:“你这话不说,我也是明白

的,不过身当其境,我实在抑制不住。”说完,气息有些接不起来,又休息了一会。

何剑尘道:“医生说,你没有什么病,不过神经受了剧烈的刺激,休养两天也就好

了。”杨杏园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紧,倒不劳二位倾心。另外却有一件事

情,要请你们帮一个大忙。”吴碧波道:“报馆里的事,停两天也不要紧,这倒不

算什么。”杨杏园道:“不是的,梨云躺在灵床上,大概还没有收殓起来。我有一

个痴愿,想把她当作我家的人,收殓起来,暂时葬在义地里,以后移棺南下,免得

她为孤魂野鬼。”说到这里,气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剑尘道:“好!这是千金

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云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有我可玉成你

这一番美意。你只管在这里养病,我就去和无锡老三说。”杨杏园道:“你知道她

们肯不肯?”吴碧波笑道:“呆话!她落得少出一笔钱,为什么不肯?就是墓上的

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云女士之墓。”杨杏园半晌不言语,过了

一会道:“请你二位就去,免得她们先草草的收殓了”。何剑尘道:“你打算用多

少钱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手拍着床道:“尽我力之所能罢了。”

何剑尘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就和无锡老三去商量。这时,梨云睡在灵床上,

已经一整天了。无锡老三先是想到亏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没有理会到害怕。时间

一久,倒有些不敢进房,只合娘姨邻居,在中间屋子里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

块板拼的棺材,把梨云装殓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剑尘吴碧波

就来了,两个人一看梨云的屋子,门向外反扣着,推开门,屋子里阴惨惨的,梨云

垂手垂足睡在灵床上。头边一盏油灯也灭了,床下那破锅装的半锅纸钱灰,也没有

一点火星儿。这个样子,屋子里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加上天阴,黄昏的时候,屋

子里黑沉沉的,又整天没有火炉,也比较别的屋子阴凉,所以越觉得凄惨。何剑尘

看见这情形,也觉难受,便把来意告诉了无锡老三。无锡老三见杨杏园有这番好意,

也感动了,对着何剑尘再三的道谢。并且情愿捡出几件梨云爱穿的衣服,给她穿了

去。何剑尘和吴碧波商量着,便替杨杏园做主,给梨云买了一口一百四十块钱的棺

材,定当夜就入殓。临时又和梨云设了灵位,陈设着香烛,两个人并且私自出钱,

买了两个花圈挂上,这才比较有点像丧事。两个人忙了半天,又怕杨杏园着急,连

夜又到医院里来,把话告诉他。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云会一面。何剑

尘吴碧波再三的劝解,叫他养病为重,杨杏园只得含泪罢休,却对吴碧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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