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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52)

子,秃着一颗圆头,一脸的红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蓝布袍,

外套大襟青缎旧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袜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来自田间的

老先生。他两只大袖口,都卷着半边,他一只手摸着胡子,一只手拿着两个核桃,

只在手里搓,把两只眼睛睁的铜铃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

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睁着眼睛说道:“什么?

我有所不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哪样不知?倒要请教!”徐二先生碰了这

一个大钉子,也弄僵了,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杨杏园便把胡三老一扯道:

“原来是老先生,一年不见面,越发的发福了,我几乎不认得。这回几时到京的?”

说着,带拉带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徐二先生这才过了这个难关,便溜着

走了。会馆里的人,大家好笑,都说:“胡三老一来是皖中的财主,二来是儿子当

议员,三来徐先生的书记是他荐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这样听话呢。”这里杨杏

园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里,请他坐下。他先说道:“杨先生,你瞧徐老二这人,

他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差事,动不动就端官排子,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笑道:

“他这个人,就是这点毛病,其余都很好。其实呢,这种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个

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

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

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

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

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

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

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

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

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

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

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

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

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

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

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

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

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

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光阴容易,转眼就是一个星期。何剑尘所筹的款项,依然无着,十分着急,但

是他在花君方面,却不肯丢这个面子,对花君总说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

六七百块钱的事,在何剑尘当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懒懒的做生意。

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

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

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

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

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

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

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

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

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

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

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

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

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

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

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

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

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

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

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

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

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

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

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

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

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

“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

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

“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

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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