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
一只手高高的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
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
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锦被
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骨
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
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
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
“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
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
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
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
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
递了一枝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
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
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
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
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
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
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
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亻
奈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
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
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
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
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
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
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
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
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
“亻奈说啥末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
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
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
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
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
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
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
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
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
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
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
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
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
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
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
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
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
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
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
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
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
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
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
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
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
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
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
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
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
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
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
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
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
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