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来了,说是坟仅今日大半天,可以筑好。树要到明春,才
能补种。何剑尘道:“那都罢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里,我只好让内人陪着她。”
吴碧波笑道:“你糊涂,嫂子哪能受那个累。”何剑尘道:“大概不要紧。她不过
是坐在一边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来,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里。”朱韵桐
正坐在一边,拿了一张报看,吴碧波走上前,两手撑了椅子,身子俯将下去,笑着
轻轻的对她说话。何剑尘虽听不出说什么,也料吴碧波是请示去了,若是碰钉子,
他一定不大好意思。于是背转身,假装了寻火柴抽烟。吴碧波忽然笑道:“劳驾,
我明天再谢你。”何剑尘回转身看时,只见朱韵桐已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一退,
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何必要
你劳驾呢?”何剑尘笑道:“客气一点,倒不好吗?你们是相敬如宾哩。不过碧波
向来是好说话的。”朱韵桐道:“何先生你又说俏皮话了。要知道我到医院里去是
替何太太回来。何先生要谢谢我才对。”何剑尘笑道:“你这话太老实了。我和碧
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帮忙。朱女士现在帮了内人的忙,放这一笔债,将来让内人
去还债,那不好吗?”吴碧波对朱韵桐笑道:“你不要说了。剑尘是有名的会说话
的人,你和他斗嘴,你总只有上当。现在我们无事,就到医院里看看去罢。”于是
吴碧波就带着朱韵桐到医院里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挂念她的那个少爷,
所以不客气,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医院里睡了一个礼拜,人才回转过来,身体虽然很疲乏,脑筋
可复原了。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韵桐在医院里伺候她,却不明白这里面和她自己有没
有关系。一个礼拜之后,每日就看到吴碧波要到医院里来一趟。来了之后,而且是
好久不走。李冬青心里明白了,他们正是一对快要结婚的夫妇,那种日月,其甜如
蜜,本来也就感到不大容易离开。最好的游公园吃馆子看电影的,总在一处。现在
把朱女士整个的礼拜关在医院里,一定有许多好机会都给耽误了,心里老大过意不
去。便对朱韵桐说,自己愿一个人在医院里,请她不必在这里。朱韵桐猜中了她的
心事,哪里肯走。又过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强搬出院来,依旧回到何剑尘家里
去住。在医院里看到吴碧波一对,到何剑尘家里,又看见他们一对。一对是未婚的,
一对是已婚的,各有一种风情。李冬青病里无事,只是闲看他们的言语动作,来消
磨自己的光阴,当时看了是有趣,倒是过后一想,又太难堪了。这个时候,李老太
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连来了两封快信,问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给她看。现在
见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瞒着,只得告诉她了。李冬青也怕母亲挂念,立刻回了
一个简单的电报。又勉强起来,写了一封快信。因为这样,她的宗旨立刻变了,急
于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剑尘商量,请他陪着到杏园的坟上去一回。何剑尘以为她不
能再受刺激,总是推诿。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将此事一字不提。过了两天,
托辞说要雇一辆汽车,满城访一访朋友。访了之后,就要回南。何剑尘对于她这话,
并不见疑。
李冬青等汽车叫来了,提着一个小手绢包儿坐上车去。先在街上买了一些鲜花
水果,檀香果酒之类,然后才告诉汽车夫出城。恰好这辆汽车,就是上次送何剑尘
到义地来的,车夫是熟路,毫不踌躇,就开到义地里来。李冬青是没有到过这地方
的,车停住了,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义园门里,一片敞地,两只长尾巴
喜鹊和着七八只小麻雀,都散在太阳地下找野食吃。人来了,它们轰的一声,都飞
走了。李冬青让汽车夫拿了东西,就走进来。见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门外,先微
微咳嗽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那管理员原已听见汽车响声,正满屋子里找
马褂,现在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隔了纸窗窟窿眼里向外一看,就不穿马褂了。他
随便的走了出来,对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很朴素,料得是一位女
学生,便淡淡的问道:“小姐,您是来上坟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杨杏园
先生的新坟,在什么地方?”那管理员将手一指,说道:“往西一拐弯,靠北的那
新坟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劳你驾,请借四个碟子,一只香炉给我。”
管理员道:“您不是摆供品吗?碟子没有,只有饭碗,您对付着使吧!”李冬青道:
“真是没有,就将就罢。”管理员便叫了一个园丁拿了饭碗香炉,一块儿送到坟上
去。汽车夫要守汽车,不肯再向里走,李冬青只得将买的东西,自己拿着。走过一
条冬柳下的黄土便道,转过矮矮的一丛扁柏篱笆,早就看见雪白石碑的后面,一个
黄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朱红涂的刻字,依旧是鲜艳夺目,老早就可以看清
楚,乃是“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冢的紧邻,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这是梨
云的墓。李冬青走到墓边,将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会。那个园
丁倒还好,给她将一蒲包鲜果都打开,分为四碗盛了。他问道:“小姐香炉有了,
你没带纸钱吗?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纸钱。你给我拿盒取灯来就行了。”
那园丁去了。
李冬青周围一望,倒是树木丛密,不过这树木的叶子,完全落了,刺猬似的,
许多秃枝儿纵横交加,伸张在半空里。树枝上露着两团大黑球,乃是鸟窠。树外半
天里,飘着几片淡黄的云彩。有风吹来,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这天空
是十分萧瑟。李冬青低头一看,这一堆寸草不盖的黄土,对了这寒淡的长空,已觉
万分清凉,何况这黄土里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这时柔肠寸断,
泪珠尽管直涌了出来。那园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来了。李冬青打开手绢包,将
一包香末放在香炉里。擦了火柴,将香末点上,然后把檀条一根一根插在里面。自
己倒退两步,站在草里,就对石碑鞠了三个躬。默然的一会,然后把四碗供果,一
炉檀香,一齐移到梨云这边坟上。也就对着石碑,鞠了一个躬。回头一看,不见园
丁,便叹了一口气道:“梨云妹妹,你们虽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