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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377)

葬期,赶快提前。这已是阳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择定了一个日子,邀了一班

友人,就来移杨杏园的灵柩出城。他们是照李冬青所说的办,用了一驾长途汽车,

扎满了鲜花,算是灵车,就把这个载着灵柩,车子上随带着八名杠夫。所有执绋的

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辆车一同走。

吴碧波何剑尘要布置坟地,同坐一辆车,先走了。出了永定门,汽车在往南苑

的大道上走。两边的柳树,叶子都变成焦黄色。路外村庄上的树木,在风里吹着忽

突忽突的响,露出许多疏枝。庄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时树着光秃秃的

几根高粱杆儿,被风摇得咯吱咯吱响。乡下人家菜园里,也是空撑着倭瓜架儿,垂

着些干柴似的枯藤。吴碧波黯然道:“这条道,我来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

明来的,小路上杏花正开着。一回送梨云,乃是大雪天。那两回都不觉得怎样。这

一回恰好是满天黄叶的残秋,对着这凄凉的秋郊,我心里很难过。”何剑尘道:

“送梨云的时候,我们还议论着呢,不定明年今日谁送谁?不料不到两年,我们又

来送杏园。一句无聊的话,不料成了谶语。”吴碧波嘴里,连吸两口气。叹道:

“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痴。”何剑尘摇摇头道:“别提罢,我不忍向下说了。”

两人默然了一会,汽车开上小道,就到了同乡义园。

义园门口满地的树叶子。吴何二人下了汽车,足下踏了堆着的枯树叶子,还发

出一种唏喳唏喳的响声。那位管理员还在这里供职。他听了门口汽车喇叭响声,早

在壁上抢了一件马褂子加在身上,一面扣纽扣,一面走了出来,见了何剑尘,远远

并了脚跟站定,比齐袖口,对着他就是三个长揖。然后笑着迎上前来。说道:“督

办,您好,两年不见了。”何剑尘这才想起从前说的那一回笑话,现在要更正也来

不及,只得答应了一声“久违”。那管理员道:“前几天有人到这里看地,我还不

知道是谁。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来了,我才知道是杨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不料

在青年就伤了。”何剑尘随便答应着话,便一路走进园来,只见各处的树木,都剩

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干。梨云墓上,罩着桔黄的草根。墓前栽的几种树,倒是

长得好。虽然并没有叶子,却有两丈来高,树身子也有茶杯粗细了。那石碑和坟台

相接的地方,被风卷来的落叶,也有黄的,也有红的,也有赭色的,聚着一小堆,

把坟台附近所栽几本丁香榆叶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边地已创了一个大坑,

砌了一层椁阝砖。有个工人,在那里工作,另外一个人在那里监督着。何剑尘认得,

那是富学仁的大管家。他一见便鞠着躬。何剑尘道:“这几天,你着实受累了。’

她笑道:“那是应当的。一来杨先生是我们老爷朋友,二来又是我们少爷的先生,

再说他待我们下人都不错,没有重说过一声儿。替杨先生办这一点小事,那算什么?”

何剑尘点点头对吴碧波道:“公道未亡于天壤。我就觉得这种话不是金钱所能买的。”

两人说着话,在坟前坟后看了一番,吴碧波不由得“哎呀”一声。何剑尘见他望着

一块石碑,倒退两步。看那石碑上刻着大字,乃是“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吴碧

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园在这里遇着,因为看见张君的坟墓,彼此伤感得很。不

料今日,此碑还在。一同伤感的人,又要我们来伤感他了。”何剑尘道:“这还不

算奇。杏园的那一块碑,你还没有看见吧?我引你去看看。”于是二人走到一棵大

杨树下。见一块雪白的石碑,斜靠着杨树,立在浮土面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红

来涂了,上写“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何剑尘一指道:“这两幢碑一先一后,他

们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吴碧波道:“杏园附近,还有个梨云呢,比那位张君

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胜一筹了。”何剑尘道:“不要去为张为杨叹惜罢。知道我

们死后,又是谁来给我们料理?”二人彼此谈论,嗟叹不已。不多时候,灵车也就

来了。一班杠夫,将棺材抬进园来,送殡的朋友,都在后面纷纷乱乱随着,却不见

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韵桐早在人丛里走上前,扯了吴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

路上哭晕了。何太太已坐了车回去,送她进医院。我特意来给你们一个信。”何剑

尘道:“那是怎么办呢?”吴碧波道:“我在这里照料罢,你先回城去。事情闹得

这样落花流水,实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剑尘心里很乱,出了门,坐上汽车,就

催汽车夫开走。车进了永定门,何剑尘才想起一件事,并没有打听李冬青是到哪家

医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谁去打听,只好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

坐着闷闷等候。闷不过,自己查着电话簿,向各家大医院打电话去问,偏偏不是电

话叫不通,就是没有确实的答复。闹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为何太太身上又有

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么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电话回家,问

何剑尘回家没有。这才问明就在这街口上一家医院,偏因为它近,不曾想到。当时

挂了电话,就匆匆的到医院里,问明房间,寻着推门进去。只见李冬青让白被包住

了,只有一张排红的脸,蓬了一头头发,偎在那白色的软枕里。她双目紧闭,似乎

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边看报,见了何剑尘也没有起身,将嘴对床上一努,轻轻说

道:“闹了半天,这才睡了。你们一个人也不来,把我急死了。”何剑尘道:“她

闹些什么?”何太太道:“倒没有闹什么,就是嘴里乱说。”正说到这里,只见李

冬青一翻身,闭着眼睛说道:“那岂不是无味的牺牲?你这样办,我良心上说不过

去。”说了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说这一类的话,好象就

和杨先生对面说似的。先不是看护妇在这里,我真听得有些害怕。”何剑尘道:

“医生怎么说呢?”何太太道:“医生说她受了刺激,医院里住一个礼拜,就会好

的,不过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剑尘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你怎样能伺

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对床上一努嘴,低声道:“不要胡说了。”正在这时,

房门一推,看护妇进来了。何剑尘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坐了一会,只得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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