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也,一则妹己无心领略之,二则声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风明月,皆足动我今昔不
同之悲思,而成伤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后,旬日中,未尝一亲笔砚,今勉强亲作此
文以告兄,但觉千言万语,奔腾脱下,既不知应录何语,亦不知应不录何语,且哭
且书,且书且忘其作何语矣。兄知我方寸己乱,当知应言者不言,不应言者且漫无
伦次也。妹之言不尽,恨亦不尽耳。吾兄在天之灵不远,其有所闻乎?呜呼!尚飨。
李冬青把这一篇祭文作完之后,用了一张洁白的纸誊好了,便折叠了放在桌上,
将一根钢尺,把来压了。恰好何太太走进来,见李冬青已是坐在这里,默然无言的
向着书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没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请你
讲给我听听。”李冬青将稿子一抽,递给她道:“你先看看罢,若有不懂,你再问
我,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将祭文接过去,从头至尾,先看了一
遍。其后把几处不懂的,提出来问一问,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这回我到北
京来,没有工夫和你谈到书上去,不料你的学问,却进步得这样快。再过两年,何
太太要赶上我了。”何太太道:“这句话,望那一辈子罢。慢说我没有那个天分,
就是有那个天分,以后也不行了。这一年来,多读些书,全靠剑尘每天给我上一课
古文。他现在嫌着麻烦,不愿干了。”李冬青一只胳膊靠撑住了椅背,托着右腮,
半晌未说话,却吁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接上说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
太虽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却不好怎样劝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李先生,史女士给你那封信,那天交给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没有?”
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回转头对房门外看了看,遂轻轻的对何太太道:“有话我不
瞒你。”说到这里,她那冷若冰霜的脸,竟也带些红晕。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说
道:“我是不乱说话的,你还不知道吗?”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杨先生,曾提
到这件事。我心里所有的话,甚至乎对你不能说的,我都对他说了。”她说到这里,
又顿了一顿。她半月来憔悴可怜的面色,却淡淡的带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杏
园被我一场披肝沥胆的话提醒了,他很觉对不住史女士,便说‘史女士这一去,不
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还肯回北京,本人决计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给
他的信,也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
我们这段伤心史的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我一天不死,我决计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
处,过惨淡无聊的日子。”何太太听说,不觉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
“李先生,你若是这样办,你积的德大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李冬青叹了一口
气道:“我们还谈个什么因果吗?”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话撇开。
到了次日,已是杨杏园追悼会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点钟,人已散净,何太
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冬青买好的四盆鲜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车带去。到了
杨杏园寓所,门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风吹得摆荡不定。门外
原是土路,横七竖八,散了满地的车迹。下得车来,只见墙上贴了很大的字条,
“来宾请由西门向前进,领纪念花入内。”但是这个时候,西边夹道门已经关上了。
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还是由东门进去。前边也是挂了青黄白布的横披和长球。一进
后面篱门,墙上就满贴的是挽联,大小花圈,靠了墙摆着。正面门户尽撤,扎了孝
堂,靠墙有一个大茶壶炉子,一张桌上,兀自陈列百十只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联,
是一副叠着一副,非常的拥挤,简直看不出墙壁的本色来了。正中的灵位,几乎是
许多花圈,把它堆将起来。秋尽冬来,天气是十分的短促,这个时候,已经是暮色
苍茫。院子里带着一片浑黄之色,孝堂上留了几盏电灯,也是黄不黄,白不白,发
着一种惨淡之光。李冬青一见一丛白色的鲜花里,拥着一块白术灵牌,上写“故文
人杨先生杏园之灵位”。不由得一阵心酸,双泪齐下。何剑尘和富氏弟兄,自然是
在这里的。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因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来帮忙。这时他们吩
咐听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盘盛了,供在灵前,几盆鲜花,也都放在灵位左右的花架
上。因为这是何剑尘预为他留下的地位。那鲜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绸带,系在
花枝上。绸带上书明“故如兄杨杏园灵右,义妹李冬青敬献”。花果陈列得好了,
将一只古钢炉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张茶几上。于是大家商议了
一会,恭推富家驹吴碧波司仪。他们站在灵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
着一身黑衣裙,站在灵位前两三尺的所在。先献花,朱韵桐拿了一束鲜花,递到李
冬青手里,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里。第二是上香,朱韵桐递了一束小檀香
条给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炉里。最后进茗,朱韵桐将茶杯送到她手上,
她双手高举呈到桌上,退后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进茗已毕,司仪的就呼主祭者
致敬,读祭文。李冬青又行个三鞠躬礼,便低着头静默。这个时候,灵位上放着杨
杏园的一张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着微笑。香炉里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里卷
着云头,伸将上去。那半身像被烟挡着时显时隐。何太太拿着誊写清楚的祭文,在
李冬青的右手前两步站着。略一鞠躬,将祭文高举念了起来。她倒不晓得念祭文的
老腔调,只是读书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读将起来。这样读法,大家倒是听得很明
白。李冬青始终不曾抬头,一篇祭文念完,胸襟上点点滴滴添了许多泪痕,吴碧波
见她呆立着,面向里,喊道:“李女士,已经祭完了,请里面坐,谈谈罢。”何太
太也觉她是伤心极了,牵着她的手,蛮拉到杨杏园旧卧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话不说,总是牵线一般的下泪。何剑尘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
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园在日,他和我说过笑话,说他死后,要埋在西山脚下。但是
我的意思,埋在义地里为宜。因为他还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迁枢回南的。况
且那义地里,有一位梨云女士,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侣。论起交情来,我们都是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