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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370)

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

晚剑生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

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

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

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

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

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

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象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

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

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

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

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

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

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

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

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

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

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

“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

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

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

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

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

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

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

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

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

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

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

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

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

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

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

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地。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

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

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

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

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

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

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

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

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

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

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

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李冬青握了他的

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

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

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

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

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

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

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

“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

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

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

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

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

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

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

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

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

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

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

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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