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春明外史(369)

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

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

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

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

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

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

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

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

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

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

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

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

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

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

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

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

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

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

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

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

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

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

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

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

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

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

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

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

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

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

“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

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

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

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象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

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偿梯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

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国注视着相片,脸上

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响,

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

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

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

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

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

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

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

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

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

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

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

‘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

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

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

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

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

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

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

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

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

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

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

“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

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

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

上一篇:牛马走 下一篇: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