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
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
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
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
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
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
候了?”说这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
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遭:
“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
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
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
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
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
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
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
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
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
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
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
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
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
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
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
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
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
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
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
人寻味。就是树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
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象蠕蠕欲动,要向山
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
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
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
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
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
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
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
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
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
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
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
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
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
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
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
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
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
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
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
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
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
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
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
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
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
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
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
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
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
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
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
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
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