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
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
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
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
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
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
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
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
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
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
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枝烟卷,(口卸)
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
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
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
“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
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
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
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
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扑突扑突接连跳了
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
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
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
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
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
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
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
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递
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
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
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
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
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
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
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
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
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
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
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
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
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
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
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
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
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
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
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
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
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
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
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
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象那斜阳落土,照着一
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
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黑暗中到
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
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
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
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
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
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
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
“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
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
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