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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341)

“正因为难得来,这才愿意和你去多玩一会儿,别客气了,我们走。”史科莲因为

她催得极厉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们进的是大门,走过了琼岛春阴,何太太便觉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

我们到漪澜堂去坐船罢。”史科莲道:“走这一点儿路就嫌累,那还了得?越怕累,

越不运动。越不运动,也就越怕累。将来身子一点也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洒,就会

生病。”何太太笑道:“要运动也不在今日这一天。你别鼓励我,鼓励我,我也要

坐船的。”史科莲也笑道:“遇到你这种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劝你,也是枉费的了。

好吧,就依着你罢。”二人走到漪澜堂码头上,刚好,有一只小船,就要开走。买

了票,史科莲先一脚踏上船头,何太太却牵着一只旗袍的下摆,先慢慢的在码头上

移了几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这才伸过一只脚来,作那试试的样子。史科莲走

上前,便牵着她一只胳膊,向怀里一带,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

这边一歪,那只脚也不由自主的走过来了。何太太不料她有这一着,吓了一身汗。

史科莲却没有事似的,引了她一路进船舱来。因笑道:“天下无论什么事,越顾虑

越胆子小,一鼓作气的干,倒是十有八九成功,你相信我这话吗?”何太太定了一

定神,笑道:“我相信你这话。’脱时,对满舱里一望,见有许多人,便道:“我

们再谈罢。”大家默然坐了一会,船已行到海心。这时满海的荷叶,层层叠叠,堆

云也似的长着,一片的绿色,不看见一点水光。荷叶丛中的荷花,开得正好,高高

低低,都高出荷叶一尺或数寸,风一吹来,如几千百红鸟飞舞。荷叶中间,一条船

行路,只有文来宽,并没有荷叶,两边的荷叶,倒成了绿岸,这仿佛是一条小水沟

了。太阳晒着荷叶,蒸出一种青芬之气,一坐在船上,时时可以闻到。史科莲伏在

栏杆上,正看得出神,何太太却在她肩上摇了一下,说道:“看看,那边有熟人来

了。”史科莲见前面来了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点头向这边微笑。正是杨杏

园,手上拿了一柄招扇,招着拿在手里,不住的敲着船篷,态度好象很闲雅。两只

船越走越近,走得极近,两船相挨而过。何太太便笑道:“杨先生几时来的?怎样

往那边走?”杨杏园道:“我早来了,现在回去呢。”何太太道:“怎样回去这样

早?”杨杏园笑道:“我是一个人,太无聊,回去罢。”何太太道:“现在我们来

了,剑尘也会来的,待一会回去,好不好?”杨杏园道:“我现在到了那边,复又

回来,那往来得一个钟头,太费时间了。怎么二位同来?”史科莲笑着点了点头。

说话时,两边相去渐远,只好遥遥相望。过了一会,船停在一排大柳树荫下。于是

史科莲与何太太一路登岸。这时五龙亭一带的人渐多起来,树荫底下人来人去,很

是热闹。史科莲道:“我们别上前去罢,那亭子里全是人,乱七八糟。”何太太道:

“哟!你们天天嚷解放,男女平等,还这样怕人。”史科莲道:“不是怕人。我们

不是来乘凉休息的吗?怎样到人堆里头去挤呢?”两人沿柳荫,在岸边一面说,一

面走,只是徘徊不定。突然有个人在身后说道:“两位小姐,这里不错,很凉爽,

就在这里坐罢。”何太太回头看时,见一个穿半截蓝布长衫的伙计,肩膀上搭了一

条长手巾,站在面前,还没有理会他,他又笑道:“这儿好,没有人,我给您搬桌

子椅子来。”何太太对史科莲道:“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罢。”一言未了,那

个伙计早向着柳荫那边茶柜上嚷道:“打两条!”一刹那间,半空里飞来一卷白手

巾,只听啪的一声,这个伙计,已在空中捞住。他将手巾卷打开,便给何太太史科

莲,各人送上一条。二人接了人家的手巾把子,再不好意思不坐了,只得听着伙计

的支配,就在这里坐下。

史科莲坐下时,脚踏着一丛青草,椅子背又靠了一棵树,忽然想起去年和李冬

青在这里喝茶的时候,有一个杨杏园加入,自己也是坐在这个地方,和杨杏园开始

作正式的谈话,时光容易,这不觉已是一年了。那事恍惚如象昨日一样,李冬青已

遥遥在数千里之外了。史科莲想出了神,手扶椅子站着,竟不晓得坐下。何太太看

见,笑了起来,说道:“史小姐,你在想什么,都忘记坐下了。”史科莲被她一句

话提醒,笑道:“我真是想出了神,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和密斯李,也在此地坐

着喝茶,一转眼工夫,不觉倒是一年了。”何太太道:“那天就是你两个人吗?还

有别人没有?”何太太绝对不知道,那一回还有杨杏园在坐,不过白问一声,史科

莲被她逼得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好在那天在坐是三个人,而且自己还是和杨杏园初

次搭谈,这也就无须乎隐讳,自己的椅子,本来不和何太太对面,乃是朝着水的,

因搭讪望着水里的荷花,说道:“那天还有那位杨先生在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

不大十分认得这位杨先生,我看密斯李和他感情极好,结果,是不必猜想的。刚才

我们在船上遇见那位杨先生,现在我又坐在去年谈话的地方,可是密斯李,就不知

是哪时会面了。她待我太好,简直和我亲姐姐一样,我十分感激她,所以遇到这种

可作纪念的地方,我就要受很大的刺激。”何太太一听她的话,知道她误会了,所

以引了许多话,自来辩白。正在肚子里计划,怎样把这话掩饰过去。现在她偏重于

李冬青个人,正好把这问题接了过来。因道:“我也是这样。她虽然不过大我一岁,

可是我的见识和学问,和她差一万倍。她就老实不客气,遇事指教我。”史科莲道:

“指教我们那都罢了。最难得的是她对人说话,总是蔼然可亲的样子。别说她的话

有理,就是她那诚恳的态度,也可以感动人。”何太太道:“正是这样。自从她离

京以后,我以为有两个人最难堪。第一个自然是那杨先生,第二个就是我。据你说,

现在你也是一个了。”史科莲手上,端了杯茶,头上的柳树影子,正倒映在杯子里。

她看了杯子里的树影,又出了神。何太太说了一套话,她竟会没有听见,何太太是

个绝顶聪明的人,情场中的变幻更是熟透,她看见史科莲这种情形,也就知道她心

里很大的感触,也就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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