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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333)

不多大一会儿,酒菜都来了。周美芳接过小锡酒壶,提着壶梁儿,伸着雪白的胳膊,

就向杨杏园大酒钟子里斟上。杨杏园来不及举杯互接,只把两只手来扶着杯子,连

说好好。斟完之后,赵文秀倒是不客气,已经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给他

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着说了一声“没菜”,就端起杯子,向杨杏

园举了一举,杨杏园也笑了一笑,举着杯子喝了。从此以后、周美芳一端杯子,就

向杨杏园举一举,笑着一定要他喝酒。杨杏园却情不过,接连喝了三大杯。周美芳

看他喝干了,伸着壶过来,又给他斟酒。杨杏园笑道:“周老板,不要客气了。我

的量小,实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着酒壶的高梁,悬在半空,不肯拿回去。

笑道:“您不接着,我可拿不回来了。”杨杏园却情不过,又喝了一杯。于是把一

只手盖着酒杯,向怀里藏,对周美芳笑道:“实在不能喝了,我是向来没有酒量的。

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两个酒涡,又是一动,便道:

“得,再喝个半杯,这就来饭。你看怎样?”杨杏园道:“若只是半杯,那还勉强。”

说着,将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着这个机会,把酒壶对着杨杏园的杯子,

拼命一倾。杨杏园笑着把酒杯向怀里一藏。酒杯子里酒一荡漾,溢了出来,便把胸

面前的衣服,泼湿了一块。周美芳笑着身子向回一缩,说道:“我这人不知怎么办

的,斟酒也不会。”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走了过来,俯着身躯,给他揩

胸前的酒痕。杨杏园接住手绢,自己拂几拂。周美芳连说对不住。杨杏园笑道:

“这对不住,是南方人老说的话,周老板怎么也学会了。’凋美芳笑道:“这也是

听来的。说的不对吗?”杨杏园笑道:“极对。但是你这样客气,还要说对不住,

那也太难了。’滞说着,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边桌上去。赵文秀笑着对周美芳道:

“你就别敬酒罢!你再要敬酒,杨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头一看杨杏园,

果然面上红红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劝酒了。杨杏园向来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没

有醉过。这种黄酒,进口并不觉得厉害,不料喝下去一会儿,酒在肚里发作起来,

便觉头脑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爱吃的菜,这时吃起来,却又是一种口味。勉强要

了半碗凉稀饭喝了,心里才觉舒服一点。于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伙

计,叫他去算账。一会儿伙计将账单和找的钱一路送来。杨杏园笑道:“账已会过,

我们不让了。”周美芳一见,笑着只说使不得,但是钱已交柜,也就只好算了,笑

道:“得,过一天再请罢。”那赵文秀倒是很老实,将上的菜汤,陆陆续续,舀着

向饭碗一淘,更把汤计将饭一拌,唏哩呼噜,连菜夹饭,自吃他的。

杨杏园总觉心里有些乱,生怕闹起酒来,在人当面吐了,很不象样子,因此和

周美芳敷衍了两句,便告辞先回家。回到家里赶紧叫听差泡一壶浓茶来。一面喝茶,

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沦落到以色相示人,还要用酒食来联络人,可见

世人吃饭之难。但是这样殷勤招待,也就难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壶茶喝完,还是

口渴。这个时候,酒意兀自浓厚。杨杏园便点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钢炉里,坐住定

了一定神,看见桌上横着一支自来水笔。因为笔头没有套起来,偶然将笔拈起,就

拿桌上练习英文的横格厚纸,用笔写着玩。也不知道顷刻之间,怎样会记起两句唐

诗,便写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写到这里,又

记不起来了,把纸一推,把笔套起,站立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觉大有睡意。因

招呼听差,有了开水,把茶还沏上,便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椅上看书,再等茶喝。

先看半页书,还能了解书上的话,看过半页以后,就不知道书上说些什么,渐渐的

连坐在这儿干什么的,都也忘了。及至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光烂夺目,窗户里

吹进晚风来,扑在人身上,有点凉阴阴地。除了窗子外墙脚下,有几个小虫,叽叽

喳喳叫着外,其余并没有一点声音。向窗子外看时,天黑如漆,只能看见对面一点

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来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静静一想,我怎样会靠在这

里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有一阵酒气,夹着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隐约

可闻。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样睡了这久,还是有这种酒的幻象?”于是静静的

注意了半天,看这花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闻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原来

酒气,不是由哪里来的,正是自己口里呼出来的气。自己静静的在这儿坐着,就会

闻到这种气味。心想这正是所谓芳留齿颊间了。这一场酒东,虽然是自己出了钱,

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觉可感。坐着想了一会,因为喉咙里依然十分干燥,又把一

温水壶开水,全倒出来,倾在茶壶里,正要找杯茶喝,只见桌上一张白纸,盖了一

样东西,纸上写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烂醉如泥。来时好梦正酣,不敢

惊动。特买黄柑一盘,置兄案上,以备不时之需。月斜风定,城上三更,断梦初回,

余醒何在,揭纸乍睹此物,得毋惊喜互半乎?一笑。剑尘、碧波同白。”杨杏园看

那茶盘子里,果然陈列着八个黄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纸刀,也擦得干净雪白,放在

一边。他正在口渴,又想吃凉物之际,遇到这种东西,极是合意,用刀子切着黄柑,

一口气就吃了三个。吃到四个头上,才觉口渴好一点了。吃了一顿黄柑,方才上床

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披衣起床,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还有张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莲的笔迹。拆开看时,只寥寥几句话,说是冬青姊有两

张全家影片存在敝处,嘱将其一,交与先生,以便与贵处所留李伯母相片,一并寄

交青姊,收到此片,请回一信,以免悬念。此处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杨杏园也明

知双方有一层缔姻的关系,踪迹已疏,她当然不好在信上说什么了。当时杨杏园毫

不踌躇,顺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纸,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是说相片业已收到,那

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写了几个字,却没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让人拿去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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