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对起来,热度有增无减,缓缓的呼吸不灵。那个松井大夫,早也就说过,恐怕
发生肺炎。若是变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总也不至于,因为他夫
人,向来是没有肺病的呢。这时他夫人发生了呼吸不良的现象,那松井大夫,仔细
检察了一番,然后将洪慕修找到一边说道:“你这夫人实实在在有肺炎了。不过发
炎的地方很小,现在还不要紧。”洪慕修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见洪
慕修惊慌的样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点儿好!还是搬到医院里去住好!在医院
里好,医院里招待周到一点。”洪慕修道:“好罢,让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
思怎样?”松井大夫又吩咐了两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药。这里洪慕修既不
便对他太太说,自己一个人又拿不定主意,便问蒋淑英意思如何。蒋淑英道:“这
个日本医生断的病症,未必就丝毫没有错处。我看换一个大夫瞧瞧,姐夫以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钱,不过因为松井在中国时间很久,诊治又很仔细,所以
让他一直看到现在。既然他没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请一个大夫瞧瞧,据你
看,是请哪个大夫瞧好?”蒋淑英道:“听说有个德国大夫克劳科,对于肺病,是
很有研究的,请他来看看也好。”洪慕修本来也就相信克劳科的本领,经了聪明的
小姨子一保荐,越发非请不可,立时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克劳科主任的普禄斯医院去。
医院里回电话,三点钟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听了,复又一个电话,打到克
劳科家里去。电话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说道:“今天是礼拜六,克先生到
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时候回来?”那边道:“礼拜一上午回来。”说完
了这句,就把电话挂上了。洪慕修对蒋淑英道:“你看,这位克大夫,是这样自在,
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没法治了。”蒋淑英道:“既然是克劳科不在城里,
还有别的好大夫可请没有?”洪慕修道:“这松井的本领,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
他本事好的。据我所知,除了克劳科,实在没有第二个。”蒋淑英道:“既然这样,
明天还请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请克劳科来,似乎也不迟。”洪慕修道:“怎样等
得了两天?这附近有个中国西医,叫李济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几个钱,叫他来
看看。”蒋淑英也以为很是,立刻就把那个李济世大夫请来。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
装,嘴上养些短胡子,倒很象一个外交界的人物。他听了一听脉,一路摇着头出来,
说这没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让我来看两三天,或者还有些办法,现在是不成了。于
是中文夹英文的说了几句病理,就叫回头派人到他医院里去取药,迳自走了。洪慕
修白花了五块钱的马金。四毛钱的车钱,就只得了这一句话,没有什么希望了。洪
慕修的听差老周,也算是个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来说:“怎么请这样一个大夫
来看病!他是专管打六零六的,什么也不懂,别看他们门口电灯那么大,招牌那么
大,他知道什么?”洪慕修听了,大为扫兴。这时自己越发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
把蒋静英的叔父婶母请来。又把自己几个亲戚也请了来。蒋淑英的叔叔蒋国柱,他
见洪慕修始终请的是西医,很表示不满意。他便对洪慕修道:“姑爷,不是我说你。
你们这维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国人了。这种内科的病症,西医是不成的,应该请中
国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现在她已变成肺炎了,恐怕中国药吃不好。”蒋国柱
道:“哪来的话?就凭我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痨症,一点小肺炎,有
什么要紧?”其余的亲戚,也都附和着说:“西医治不好,我们自然不能老指望着
西医来治。”洪慕修一个人,拗不过众人的意思,只得请了一个中医来治。那中医
一看病人形势严重,用不相干的药,四平八稳的开了一个方子。但是怕药价便宜了,
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两样贵重药品。洪慕修对于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
药给病人吃,又受不了众人的包围,只得照办了。这样混了一天,病势越发的沉重
了。上午又换了一个中医,他虽然说没有生命的危险,也说不是一两天治得好的。
洪慕修看看,他们还是没有办法,只得又把松井大夫请了来。松井说,药水是来不
及了,只有打针。而且以打针论,每天一次,恐怕还不行。洪慕修觉得还是他说得
在理点,就用了他的办法,用打针来治疗。这针打下去,总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
疲倦已极,话都懒于说。又这样过了一天,已是礼拜一了。洪慕修打了两三次电话,
有把那个克劳科大夫请来,他又不大会说中国话,将病看了以后,他就问以前请中
医看的,是请西医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诉请了中医的话。只说是请松井大夫一手治
的,又把治的法子说了一遍,克劳科认为松井诊断不错,一样的打了一针,也就走
了。这时,蒋国柱和一班来探病的亲友,对西医一致攻击。说什么叫肺炎,中国就
向来没有这样一种病症。若说腿烂了,眼睛坏了,外国那些挖挖补补的法子,是比
中国外科强些。这种内科,外国药,哪里吃得好?蒋国柱听了这话,又解释着道:
“诸位哪里知道:就是这些外科,也是中国人发明的。你们要看过《三国志》,华
陀给关公刮骨疗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国的外科,古来实在好。因为失了传,所以现
在没有人精。我想外国人的外科,总也是在那时候,从中国学了去的。外国人在中
国几十年,一定会把我们的内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听了这话,又好笑,又好
气,但是一张口难敌众辞,只得默然。结果,还是依着叔岳丈,把昨天那个中医请
了来。那中医也说自己没有办法,最好是赶快另请高明,方子也不肯开,他就走了。
这个时候,那些主张请中医的,又转过论调来,说是让日本大夫打针维护现状再说。
到了这时,洪慕修越发是没有主意了,只是哭丧着脸从里跑到外,从外跑到里。
到了下午,松井又来了一次,便实实在在告诉洪慕修,说是人已没有了希望,
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长到晚上十二点钟。洪慕修一听这话,两行眼泪,不禁就
直流下来。这天下午,也不忙着找医生了,只是呆着坐在病人的对面,一张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