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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68)

蒋静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窝外面,那两只枯蜡似的胳膊,压在被窝上,连移动着

都没有气力。她的脸,两个颧骨高张,眼睛越发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

拢,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在外,一个粉装玉琢的美人,现在简直成人体标本。洪慕

修也觉得实在可惨。蒋静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闭不闭,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

作那很艰难的呼吸而外,人是一点没有动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从中来,断断

续续地流着眼泪。到了晚上,她忽然睁开眼来,对屋子里周围一望,见叔叔婶婶丈

夫妹妹都在这里。便将手略微抬起来一点,指着房门外道:“小南儿哩?”洪慕修

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吗?”自己便出去,叫乳妈把小南儿抱了进来。蒋静英把

手连招了几招,叹了一口气,又说了一个“来”字。小南儿既想他妈,看他妈这个

样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蒋静英的脚头,两只小手扶着床沿,慢慢地往他母亲头边

走来。小眼珠望着他母亲的脸,不敢作声。蒋静英握着小南儿的小手,半晌,没有

言语,只是呆望着他,大家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有千言万语不能说出来一样,也都

悄悄地不作声。蒋静英眼泪汪汪的喊着小南儿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

好好的跟着爸爸。”说时,她的声浪,极其低微,眼睛复又转望着洪慕修。洪慕修

会意,便坐在床沿上,接过蒋静英的两只手,说道:“静英,你知道吗?我在这里。”

蒋静英微微的点了一点头,表示知道。洪慕修把头低下去,靠着蒋静英的脸,说道:

“我们相处八年,你帮助我不少,我很对不住你。”蒋静英用她瘦小的手,将洪慕

修的头抚摸几下,露着牙,作了一番苦笑,于是她又把眼睛望着蒋淑英,意思要和

她说两句话。于是洪慕修走开,让蒋淑英站到床面前来。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

点儿也矜持不住。蒋淑英这时,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两个眼圈通红,鼻子里只管

窸窸窣窣作声。蒋静英对她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蒋淑英也怕引着病人

伤心,极力的忍住着哭。蒋静英将小南儿的手牵着,交在蒋淑英手上,然后望着她

的脸,现着很恳切的样子说道:“小南儿明天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北京城里,只有

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只有……你……可以替我分忧。我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

照应一点……”以后她自己涌泉也似的流着眼泪,不能再说了。蒋国柱夫妇,看见

这个样子,也都走到床面前来。蒋静英见面前围着许多人,只把眼睛望着他们,那

呼吸是一阵急促一阵,喉咙管里,一阵痰响,可怜一个青春少妇,就香销玉碎了。

到了这时,大家都不免失声而哭。小南儿见着许多人,围住他母亲哭,他也跳着两

只小脚,哭着叫妈妈。大人见了这种样子,越发的忍不住哭声了。

从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门里请了两个礼拜假,办理丧事,料理善后。蒋国柱

夫妇,第一二两天,也在这里帮着办些事,他们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搁,第三

天就走了。蒋淑英便留在这里,替他照应家务。过了一七,蒋淑英一算,自己离学

校有半个月了。便对洪慕修道:“姐夫,没有什么事吗?我想回学校去看看。”洪

慕修道:“这回我家不幸,遭了这样的事,连累二妹荒废学业,我实在过意不去。

二妹要回学校,我怎敢拦阻。不过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怜我那孩子。”说

到这里,洪慕修就用手绢去擦眼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蒋淑英见他这个样子,姐姐

的灵柩,骨肉还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怎样能硬着心一定要走,

只得暂且按下不提,过了一两天再说。又过了两天,自己觉得非回学校去看看不可。

但是只要一对洪慕修说,他就哭丧着脸,叫人不好启齿。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

风,蒋淑英正围着炉子向火。电话机铃铃的响起来,出于不意,倒吓了一跳,因见

屋子里没有人,便走上前接话。谁知打电话来的,正是史科莲。她说:“你不回学

校来吗?我知道你那边有事,本不愿打电话来的。可是我看见前面号房里,存着你

的许多信,而且有双挂号的,恐怕有要紧的信在内,我不能不告诉你了。”蒋淑英

听她那种口气,都有气似的。便道:“你没有看我那些信,是哪里来的吗?”史科

莲道:“我怎样能看你的信呢?”蒋淑英道:“不是说你拆我的信看,你没有看看

那信封上写着是哪里来的吗?”史科莲道:“我只看见那信封上写了一个‘张’字,

都是自本京发的。”蒋淑英道:“好好!我这就回来。”说毕,将电话挂上,便告

诉洪慕修,马上要回学校去。洪慕修道:“外面这样大的风,你怎样出门,明天再

去罢。”蒋淑英道:“我有一个同学,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说毕,走

进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围巾,两手把围巾往前面向怀里一抄,就要出门。洪慕

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还拦得住你吗?你看!这大的风就这样走了去吗?我

到衣橱里,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让你穿了去罢。我又不出门,车夫在家里也是闲着,

我就让他送你去。”说毕,一迭连声,嚷着车夫拉车。自己又忙着把那件皮大衣取

了出来,双手捧着,交给蒋淑英。蒋淑英以为人家的感意不可却,只得穿上大衣,

坐了他的包车,兜着风向学校里来。

原来她的情人叫张敏生,早有白头之约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见面,一定也有一

个电话相通。现在二人有半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两方面都有些着急。

在张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蒋淑英为了什么事,老是不见面。蒋淑英也就怕张敏生疑

心,急于要见面解释一番。她听到说学校里来了许多信,有姓张的寄来的,她就料

到全是张敏生的信。只有他的来信,没有我的回信,他岂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

在车上盘算着,要怎样去解释才好。偏是事有凑巧,在半路上,就碰见了张敏生,

他穿着大衣,夹了一包书在肋下,在马路边上走。蒋淑英连忙就“敏生敏生”。张

敏生一抬头,蒋淑英早是跳下车来,迎上前去。张敏生看见她先是一喜,后来一见

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银光漆崭新的包车,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蒋淑英道:

“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姐夫家里,没有回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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