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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229)

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

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

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

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

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

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

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

“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

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

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

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

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

“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

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

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

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

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

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 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 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

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

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

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

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

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干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

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

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

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

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

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

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

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

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

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

“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

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

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

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杨杏园

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算我输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

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杨杏园道:“不知道什么缘故,

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

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

“明天会罢。”杨杏园道:“还早呢。”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

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

空荡荡的。杨杏园道:“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李冬青道:“这一点儿路,怕

什么?”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你可以回去了。”说了一声“明天会”,杨杏园

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

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

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

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

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

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

一坐,说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

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

便吟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

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

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

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那诗是:

断尽柔肠奈别何,临歧言语转无多,

低头月下萧然去,凄绝数声水调歌。

自己念了一遍,便走进房去,拿起一张纸来录下了。看看纸后还有一小幅空白,

又题了二十个字是:

送人寂不语,临风立夜阑,

一轮将满月,明夜隔河看。

录完了,把个信封来封了,便叫听差达到李家去。在信封左角题了“候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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