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道:“咦!奇了。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黎太太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索性揩起眼泪来。黎殿选道:“我刚从外面进来,我知道你为
的什么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她有两天整工夫,水米没沾牙
了。从昨天起,她睡在床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躺着,口口声声,要活活
的饿死。我听见李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还打算吞下去呢。
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有个三长两短,那怎样是
好?”说着,放声哭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乱叫一阵。黎殿选跌脚道:
“什么话,什么话!”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着
了。”黎殿选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摇着
头出去了。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资治通鉴》,看了两三页,太太倒找着来了。
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脸仍旧对着书上,好像看得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
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望书架子里一塞。说道:“看见人来了,
装什么傻?”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
道:“你作出这个样子,就吓得我不敢说吗?这个时候,自由结婚的就很多,难道
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况且风儿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还不能说是自由啦。”
黎殿选道:“我们诗礼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说完,把胸一挺,头望前一伸,
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说道:“我问你,什么不能,怎样不能?”黎殿选见他太太
气势来得凶猛,身子望后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说道:“这事
我办定了。谁要不答应,我娘儿俩两条命,就拚了他。”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往日,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早走开了。这时他太太拦住书
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黎太太道:“你说话呀,这事
怎样办?”黎殿选道:“你已经作定了主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说也是白说啊。”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声音说道:“这事呢,女孩子自
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没作无礼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们罢,”说到这里,笑
了一笑。然后又笑道:“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家规,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
呢。可是姊妹们心里,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我听说你
是一个翰林,早就愿意了。”黎殿选道:“几十年前的陈事,还翻出来说些什么?”
黎太太道:“我这是譬喻呀,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这个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还不是个翰林?”黎殿选鼻
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
不管。你想,从前我羡慕你,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
“什么,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
“你不要瞎打岔了,我们还说正话。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出了许多书,据说遍中
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有这样的文才,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羡慕的话,也是
有的,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况且她念书作诗,也都是你教的,她不会念书,不
会做诗,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黎殿选道:“好哇,说来说去,倒是我的
不是。”黎太太道:“我不问别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黎殿选道:“若果应
允,吾其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
的文气,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
夫子,也要得罪这一回。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
婚事,让她去死吗?”黎殿选道:“吁!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
殿选身边,问道:“究竟怎么样?”黎殿选没有法子,只得说道:“好,我也没奈
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软弱一阵子,强硬一阵子,把黎殿选闹的七
颠八倒。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选只好含
糊的答应了。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说道:“只管和你说话,忘了请
你吃饭了。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爱吃的,走罢,我们吃饭
去。”说时,不由得黎殿选不走,一阵风似的,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软
禁的手段,就不让他走,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一个谈的是个天
理人情,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总是欲即欲离。最后,黎太太说:“你若是不答
应,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和你断绝关系。”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因为睡了两天,睡得腻了,只好
起来梳头。梳完头之后,已有十点多钟,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便到母亲
房里来看母亲。不料一脚跨进门,顶头就碰见父亲。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
只得靠住房门,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黎殿选脸往下一抹,哼了一声。黎太太便道:
“你有事还不出去?凤儿这里来,我有一笔帐忘了,你来替我记上。”黎昔凤听了
她母亲的话,知道是为她解围的,答应了一声,赶快走过去了。黎殿选因为太太是
护着小姐的,果然要责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扫了威信,一声不言语,自
走了。这里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选交涉的经过,一头一尾告诉了黎昔凤。黎昔凤坐
在桌子边,借着照镜子理鬓发,含着笑容,静静的听着。黎太太道:“我虽然看见
了他的相片,究竟还没有看见他的人。你写一封信,叫他明天过来先见见我。”黎
昔凤望着镜子道:“现在,人家怎样好来见妈呢?”黎太太道:“亲戚已经算结成
了。迟见早见,要什么紧?若说还没有决定,你们为什么也见过几回面了。我娘是
见不得,你倒见得?”黎昔凤道:“这不是蛮理?就说来,人家怎样称呼?”黎太
太道:“将来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声伯母,还不成吗?”黎昔风先是
不肯写信,经黎太太再三的说,她只好写了一封信给余梦霞,约他当父亲不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