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来,信上不能写得那样明隙,只说家严家慈请过来谈一谈。
余梦霞住在旅馆里,正是弄得进退狼狈,每日照例做一封骄散兼用的情书,寄
给黎昔凤。这天在旅馆的百叶窗下,正在那里起信稿,写了半页信纸。上面说:
昔凤女士惠鉴:南园一别,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减清晖。晚来孤灯一盏,
苦茗半瓯,旅社清凄,中愁如梦。倚枕槌床,凝思搔鬓,嗟我怀人,曷其有极?而
乃满天风雨,落木萧萧。
越写越高兴,把他做《翠兰痕》的本事,刚刚使出几分之几,忽然黎昔凤的信
送到。据信上面说: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梦霞一想,她父亲叫我去见他,莫不是
要考我一考?我这个学问,我自己知道,是没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诗词,我或
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谈经史,谈考据,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亲是个
翰林头儿,我们这样后生小子,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只谈词章,我们这浮艳浅薄的
东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说他也未必不谈实在的学问,来考词章。或者是考经史
小学之类都没有准呢。这样一想,那封情书,也没有心写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
诚恳,不肯依着黎昔凤的知会,上午才去。清早起来,吃了一些点心,就打算走。
他因为上海洋场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装出一个老成的人,绸衣服不敢穿,只穿
灰布夹袍,黑布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将名刺投到门房,让他进去回禀。门房看
他那样子,斯文一脉,似乎也是个体面人。据他心想,这或者是我们老爷的门生。
老爷对于门生,向来是欢迎的,当然不能拒绝。便让余梦霞在门房外站定,自己拿
着名片,便到上房来。
这时黎殿选,用过早点,正也打算上衙门。他看见门房拿了名片进来,要过来
一看,连忙往地下一扔。手将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东西!他居然敢先来见
我。替我叫警察来,把他抓了去。”黎昔凤正在房里和她母亲梳头,听她父亲喝声,
知道是余梦霞来了。赶忙叫过女仆李妈,教她抢先一步到外院等着。就对听差说,
请那余先生过一个钟头再来。李妈是黎小姐一个亲信,听说,连忙就出去吩咐行事
了。这里门房碰了一个大钉子,也不知道来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爷发这么大气,
垂手并足,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黎殿选大喝一声道:“你办事越发转去了,不问
青红皂白,你就当他是客。你赶快把这人给我赶出去。”门房答应了一声,自退出
来。路上碰到李妈,李妈问道:“你要出去轰那个客走吗?”门房道:“我冤透了,
挨了一顿骂,为什么不轰他?”李妈笑道:“你知道那是谁?那是新姑爷呢。老爷
和太太闹别扭,把新姑爷夹着里面出气,咱们为什么得罪他呀?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回头老爷上衙门,他还得来,你可别说什么,引他进来见太太得了。”
大凡听差的,遇着老爷掌权,就怕老爷,遇着太太掌权,就怕太太。刚才李妈
这一番话,分明是太太的暗示。大家都知道老爷怕太太说,太太的话,怎敢不遵办。
听差的心理如此,所以余梦霞第二次来了,门房就很客气的,替他去回禀。黎太太
因为是娇客到了,也穿了一条裙子,然后请余梦霞在客厅里相见。这个时候,黎殿
选已经上衙门去了,黎昔凤要听她母亲和余梦霞说些什么话,自己亲自走到客厅的
外边,用手指头沾了一点口水,将窗纸湿成了一个小窟窿,用一个眼睛在小窟窿里
张看。黎太太先到客厅里,听差随后就把余梦霞引进来了。余梦霞看见一位五十多
岁的妇人,坐在太师椅上,一猜就是他岳母,走上前弯腰便是一揖。黎太太看见他
作揖,弯身就扶。余梦霞一想,难道他还疑我要行大礼吗?不行大礼反不好,说不
得了,只得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大板头,磕头之后,起来又作了三个揖。心里可在
为难。对黎太太称什么呢?称为岳母,似乎冒昧些,称为黎太太,又太疏远了。心
里这样划算,口里就不住的哼哼嗡嗡的。黎太太看他虽然是一身布衣,却是干净齐
整。明知他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只二十来岁,心里先有三分愿意。再看余梦霞恭恭
敬敬,站在那里,又正合她喜欢人家恭维的脾气,连忙说道:“余先生请坐。”余
梦霞这时心里灵活起来了,便一拱手说道:“伯母这样称呼,小侄不敢当。”说毕,
才坐下。黎太太道:“余先生的学问很好,我是早已听说了。”余梦霞欠了一欠身
子,说道:“不懂什么。”黎太太道:“是哪天到京的?”余梦霞道:“到京快一
月了。”黎太太这时没有话说了,停了一会,问道:“府上都好?”余梦霞道:
“都托福。”这两句话说完,索性缄默起来。李妈在这个当儿,送上茶来。余梦霞
端着茶杯呷了一口,抽空找一个谈话的题目,便笑对黎太太道:“小侄今天过来,
很愿见着黎老伯,请指教指教,可惜老伯公事忙,不容易见到。”黎太太道:“改
日我总是要他见的。年纪大一些的人,多少是有些固执的,其实也没有什么。”黎
昔风小姐在窗子外听见,不由得着急起来。心想,人家很客气的,说些冠冕话,你
倒往这婚事问题上引着说,这个口气,不是把我们家庭内幕,都告诉了人家吗?
黎昔凤站的这个地方,背正对着进院子来的月亮门。正望得兴浓时,听见身后
一声咳嗽。那声音极其硬朗,分明是个男子进来了。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
父亲。她万不料他父亲出其不备的,这时却会回来,又怕又羞,两脸逼得通红,眼
皮儿低垂着,看见黎殿选的脚,一步一步走近。两只手扶着窗子,站着直发愣。黎
殿选见他的小姐在窗户眼里张望,大概是偷看客厅的生客。这是女儿家故态,也不
足为怪。忽然一见黎昔凤颜色大变,两只白珠翠叶耳环,在衣领之间,摇摇不定,
似乎她身体上都有些发颤。黎殿选心知有异,可也不知道奇怪到什么程度。且先板
住面孔,摆出严父的态度,为将来教训的张本。最要紧的,便是打破这门葫芦,客
厅里究竟来了什么人,引起他小姐这样的注意。这样想着,他毫不犹豫,一直就到
客厅里来。一走进门,便看见一个中年人,由他太太相陪着,在那里很客气的谈话,
自己却并不认得,也不免为之愕然,停步一站。黎太太正在这里仔细盘问这位娇婿,